衍凉不知自己在海水中究竟漂流了多久,他始终都是清醒的,清醒的感受着一次又一次,海浪吞没了他,濒死的窒息感传来,可直到他被再一次推出海面,他却还是没有死去。
飓风袭来,暴雨倾盆,他清醒的随着海浪起伏,清醒的回忆着与执荼的最后一面,清醒的忘不掉岱舆在他身后落下的巨响。
终于,灵脉中灼热感渐渐被冰凉取代,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衍凉却由心生出了解脱。
与执荼死在同一片海中又有什么不好呢,即便相隔万里,飘荡千年,终有可能再见的,也算是葬身同渊了……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再醒来,没有温暖的阳光,也没有绝望的海水,耳边是哗啦作响的雨声,与时远时近的雷鸣。衍凉茫然的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至极的草床上,眼前是座勉强能遮风避雨的破旧木屋。
“这是……”恍惚着,这样简陋的环境,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百郁林中,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可无论是身体上传来的痛楚还是房间既然不同,都告诉着他不是这样。
那他这是被人救了?苦涩至极的笑意漫上心头,为什么会被人救起呢,难道还要他再去跳一遍海吗?
他既未觉得如何悲伤,也丝毫未动过要活下去的念头,只是十分调理的计划着,先去向救了自己的人道谢,不要辜负了那人的好意,而后再离开,想办法回到岱舆附近的那片海上,再跳下去。
如此一来,倒是比死在不知何处的海浪中要更好些,不需再漂上千百年,很快就能与执荼再见了。
衍凉这么想着,有些艰难的撑起身子,想要从草床上下来,可到底是虚了些,一个不稳直接跌了下去。
身体落地,传出一声闷响,反而惊动了房间外的人。破旧的小门几乎是被撞开了,两人一前一后皆是步履匆忙的赶了进来。
那二人之情貌这一看都有些狼狈,可细瞧去却能发现其衣着实际都是上好的料子,倒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骤然落难一般。
可真正让衍凉惊讶的却不是这二人的打扮,而是他们的相貌,尽管多年未见,可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二哥!”年纪略小些的青年眼睛红红的,见衍凉跌到地上,立刻跑过来扶他,只是他力气有限,还是后面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帮忙,才将衍凉重新扶到了床上。
“小扁豆?”衍凉试探着叫出口,那人立刻点点头:“二哥,终于醒了!”
不用说了跟在小扁豆身后的那个男子,便是当年的大栗子了。机缘流转,想不到当年百郁林中的三人,竟是在这般境况下又相遇了。
“当年我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被送到了一商户家中,那商户家老来无子,又见我是从天而降,便认了我做义子,教我跑商赚钱,我也为他养了老,送了终。”昔日亲密无间的三人重逢,自然都先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七八年的时间过去,大栗子改名为厉逊,整个人也沉稳圆滑了不少。
衍凉虽心存死志,于寻常救他性命的人之间尚不能说,更不用说如今发现救他的人是昔日的小扁豆与大栗子了。于是暂且压下心思,等来日找个借口与二人分别,再出海就是了。
“我与大哥差不多,也是被送到了一户人家中,只是……只是养父母身子不好,没几年就去了,幸好我又遇到了来我们镇上做生意的大哥,这些年来一直跟着他。”小扁豆见衍凉醒了过来,发红的眼圈渐渐褪去,人也兴奋起来了:“这次是我们出海,却不想半路遇到了大风浪,不得不返航,好不容易靠了岸,却发现船附近漂着个人,没想到却是你……”
衍凉暗暗叹息,却不知到底是自己命不该绝,还是老天想让他死前再与故人见上一面。若是前一种,即便不该绝自己也是要绝的,至于后一种……
“二哥,你呢?这些年来你去了哪里,又怎么会漂到海上?”已改名为窦茗的小扁豆见衍凉有些出神,不禁摇了摇他的手。
“我……”衍凉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这样神神怪怪的经历,也不知那二人信不信:“我去了海上的一座仙岛岱舆,这些年来一直在那里,后来岛沉了,我就漂到了海上。”
厉逊听后皱了皱眉,当初在百郁林中时,他便不信有什么神仙:“苦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衍凉听了便知厉逊是不信的,别说是他,就是自己如今想起在岱舆之上的种种都觉得如在梦中,可是他却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岱舆是真的,仙道是真的,执荼也是真的……
“小扁豆,你信不信二哥说的?”衍凉苦笑了一下,低头去问窦茗。
“信的。”出乎意料的,窦茗还是如当年一般点点头,笑着对衍凉说:“二哥说有就是有。”
厉逊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抬手拍拍窦茗的头,而后又说道:“就算是有,那当年老头子为什么只把你送去了仙岛,我们却到了普通人家里?”
衍凉张张口,他确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一人到了仙岛上,可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不,不对。”
踏火的巨兽回现在他的脑海中,随之而来的便是七八年前,那个被人篡改过的夜晚,绘着奇异纹样的黄纸灯笼……
“大栗子,你仔细想想,咱们离开百郁林的前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衍凉抬头,极为严肃的问道。
厉逊被他这么一问,也有些懵,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未仔细回忆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或者说他曾经回忆过,可无论如何得到的却只有一个模糊的结果。
“老头子说……要送我去一户人家,要我好好做人……”厉逊尽力去想着,可那晚的记忆似乎总是蒙着一层揭不开的薄纱:“不……好像真的有什么不太对劲……”
“小扁豆你呢?你能想起什么来?”衍凉转头去问窦茗,窦茗也是一脸困惑的样子,陷入了沉思中。
衍凉见状,虚虚的抬起手,压榨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灵力,又尽力将它凝结起来,轻轻点于窦茗与厉逊的眉间。
霎时间,那层薄纱终于被掀开,百郁林中的最后一夜终于被还原回它本来的模样。
“那日我回来时天阴的厉害!然后,然后我就看到你在老头子门前站着!”厉逊回想起了一切,三人一起理顺起当年的事。
“对,那天我回来的最迟,等我到时看到你们都在那里站在,而且……老头子门前还挂了三只黄灯笼!”窦茗尽力回忆着,所能想起的细节就越来越多:“那灯笼上还画着东西呢!”
画着东西的灯笼,衍凉闭目凝神,奇异的纹路一点一点拼接起来,螺旋河蚌一般的身体,长着龙角的头部,这分明是——椒图!
龙之九子,子子不同。他猛地睁开眼睛,拉着窦茗:“快!快想想你们当初看到的那灯笼上绘的图案是什么样子!”
窦茗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但还是凝神去想着,反而是一边的厉逊先有了答案:“那纹路极多极杂,却隐约像是个有鼻子有眼的活物……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它身上似覆着个乌龟壳一般。”
“那就是赑屃了……”衍凉心中的猜想逐渐成型,果然窦茗的话则将它直接落实了:“我想起来了,那纹路像是龙首……!”
衍凉皱皱眉,形似龙首的神兽太过宽泛,他不由得追问道:“还有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窦茗陷入了冥思之中,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它的下身,好似接在什么琵琶、胡琴之类的东西上面。”
是囚牛!那夜三盏黄纸灯笼上所绘的分明就是龙九子的模样,不,不止是那夜……
岱舆岛下,黑袍人起先召唤出的异兽豺身龙首,应是睚眦;后来撞断鳌柱的那只哪里是什么巨狮,分明就是狻猊!
执荼……他猛然探向腰间,惊喜的发现那只锦袋居然还在,几下将它打开,里面却是块半个巴掌大小墨玉,被雕成盘卷的小龙,这是——蒲牢!
“二哥,这是什么?”窦茗忍不住开口问道。
衍凉摇摇头,他虽知道这些都与龙之九子有关,可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却毫无头绪。
“赑屃……”一边的厉逊却念叨了起来:“赑屃,龙九子……九龙符?”
“什么是九龙符?”衍凉像是抓住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看向厉逊。
厉逊摇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几年前跑商时,碰到了个神神叨叨的人,净爱说些有的没的的话,我不信,他便越发缠着我不放,还‘引经据典’起来,其中就说起了什么九龙符。”
“那他说了什么?”衍凉不再依靠着草床,紧张的绷直了身子继续问道。
“就说什么九龙符玄妙无穷,可开灵脉,可转生死……”厉逊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灵脉……生死!”衍凉不顾浑身无力,紧紧地抓住厉逊的手:“他可有说要怎么样!怎么样转生死!”
“这……这我不知道啊,你先快躺下!”厉逊也被衍凉这样子吓着了,将人按回到床上:“当初我只当那人是疯言疯语,哪里想到会真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