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仙尊大概比我更适合回这封信。”凌舒玄淡淡道,“虽然老道早已勘破天机,但你的身份说与不说,全在于你。”
凤荀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情绪:“谢谢。”
“仙尊客气了。”凌舒玄淡淡一笑,“老道早已隐居避世,不理俗务,这等大事,老道自然也不会自作主张。”
凤荀没有说话——不问世事之人向来看透世事,凌舒玄修丹药与星象,自然对发生的事情洞若观火,了如指掌,不理俗务,不过是看得太过于清楚,也不会与天命对抗。
“我会把回信写好,明日交到师伯手上。”凤荀恭敬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小事……”
“是的,关于你的化形,老道确是说过要给你一个交代。”凌舒玄悠然叹了口气,“不过在此之前,要先交代少陵的事。”
张少陵望向凌舒玄。
“你的身世,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凌舒玄凝视着张少陵,眼里露出一抹悲戚,“师伯和你师父师叔,有愧于你。”
张少陵没有说话。
“借兰馥之口告知你真相,是希望你能自行做出选择。现在看来,你已经有选择了。”
张少陵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不会离开青云派。”
若非柳云鹤将他收入青云派,他恐怕早就死在了那天夜里。魔物大举袭击了他所流落的城池,满城的百姓无一幸免,除了他。
他原本也是应该死了的,是柳云鹤及时出现,将奄奄一息的张少陵带回了青云派。虽然大师兄不喜他,师姐刁难他,青云派上下弟子无一不对他议论纷纷,因为他大凶的命格恨不得对他敬而远之。可师父……是真真正正爱护他,张少陵也知道,若是没有柳云鹤的这份偏爱,恐怕他在青云派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师父对他实在太好,张少陵一度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缘故。直到兰馥说出真相……他也曾动摇过,是师父真心喜爱他,还是师父杀了他的亲生父母,心怀愧疚所以加以补偿?
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凌舒玄长叹了一口气:“少陵,不仅仅是你师父,我和你师叔……都是对你有些惭愧的,也确实有几分喜爱的。”
他停了一停,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你的母亲,出身青云门下,是我们的师妹。”
凤荀大吃一惊,张少陵瞳孔倏然一缩,双手不由得紧紧攥了起来:“我娘……?”
“我们师兄弟三人,对她……都是很喜爱的。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子,心地善良,本该和我们一样,坐在这里……闲话品茶。”凌舒玄的语气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凝滞,这也是他第一次显露出如此明显的感情波动,“她被张汝振骗了,明知他是魔界之人,却还是不顾劝阻……最后与他私奔。我们找了她整整十年。”
凌舒玄说着,语调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看起来很老,是不是?”
张少陵和凤荀谁都没有说话。不错,无论是柳云鹤还是凌舒玄,均是一头银丝,就连胡子都是雪白的。满脸皱纹,样貌宛如七八十岁的老人。
“成仙之人相貌是不会衰老的。”凤荀最终说道,“难道……”
“你母亲死了,她并非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凌舒玄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室内,满含着心如死灰的死寂,“是她恳求我们……是我杀的。”
一夜之间,白了头。
伊人已逝,世事于他,还有什么意义?
过了许久,张少陵才艰难开口:“是因为我娘……”
“或许柳师弟是真的喜欢你。”凌舒玄的声音恢复了淡漠,“可我,的确是因为你娘才会出手帮你。”
又是一阵死寂。张少陵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我娘死的时候痛苦吗?”
凌舒玄微微阖上眼:“一剑毙命。”
对于她来说,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
阳光从门外探进头来,拨动这一室的沉默。凌舒玄那一瞬间感情的波动已然消失,就像一潭死水,激起片刻的涟漪之后又恢复了沉寂。他把目光投向凤荀:“前世的玄霄仙尊真正的死因确实是被大凶命格克死的。但那个人命格太过于凶戾,星象模糊,看不出他的身份。”
张少陵又是微微一震。
“你久未恢复灵力,也是大凶之命的缘故。”凌舒玄声音平淡,“只要你和如此凶戾的命格始终形影不离,那么,你的灵力几乎再无恢复的可能。”
张少陵攥紧了拳头,凤荀甚至能察觉到他身上紧绷的肌肉。他暗自皱了皱眉:“可是当时柳掌门不是……”
“没错,师弟曾对少陵下过法术,但天命难违,所谓的命格也只能有所缓和,根本不可能毫无影响。”凌舒玄再未看张少陵一眼,“玄霄仙尊,那日我曾问你,若要你在两个珍爱之物间做出选择,你是怎么回答的?”
凤荀慢慢说道:“只有弱者,才会需要做出抉择。”
凌舒玄微微点了点头:“但愿你足够强大,能够战胜天命。”
凤荀没有说话。张少陵倒是开口了,声音平板又淡漠,听不出任何感情:“那么他要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命格?”
凤荀一怔,他没料到张少陵竟会问出这句话。凌舒玄似乎也有些意外,他瞥了张少陵一眼:“若是他与你再无交集,心无旁骛,一心修仙,想必不出三五年就能重新恢复人形。可若是他不肯……就算距离你千里开外,他的命格依然与你纠缠,他恐怕百年之内再无恢复人形的机会。”
张少陵沉默少顷:“我明白了。”
“玄霄仙尊,老道还有一言。”凌舒玄缓缓道,“这本是天机,不该泄露。但老道既然在今日了却了最后一桩心愿,那便告知于你……”
凤荀抬眼,正对上凌舒玄淡漠的目光。对方似乎斟酌片刻,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老道夜观天象,发现你命格中的一片星象异常模糊,这本该是大凶命格才有的星象……不知为何出现在了你的星象中。你要小心,也许你前世的死敌,今世也是死敌。”
这话说得异常朦胧模糊,但凤荀心中却微微一震——前世的死敌,张少陵?“今世也是死敌”,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依然会站在对立面上?他的命格本该是顺风顺水的命格,又为何会出现大凶之兆?
“时候不早了,弟子告退。”张少陵将凤荀捞了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又把那封信叠起,揣进衣服里。凌舒玄微微颔首,目送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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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本草阁,张少陵始终一言不发。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一人一凤之间弥漫着一股沉沉的死寂。
最终还是凤荀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你不会又在想着怎么赶我走吧。”
张少陵:“没有。”
“那你在想什么?”
“我一定会找出让你恢复灵力化形的办法。”张少陵声音稳稳的,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可靠,“信我。”
凤荀笑了:“自然信你。”
他停了一下:“不过当务之急并不是如何恢复人形,而是过几日的亲传弟子选拔赛……你所学习的玄霄法术是不能当众用的。你不妨练习一下青云的法术。虽说失传已久,我也不太会,但我们可以一起研究一下。”
“嗯。”
凤荀迟疑了片刻:“你母亲的事情……”
“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少陵淡淡道,“我不会再去想它。”
他忽地侧过头,线条好看的凤目微微扫了一眼趴在肩膀上的小凤凰,蕴含了点奇怪的笑意:“我有你。”
凤荀怔了怔,感觉脸上有点热:“这……这能一样吗?”
张少陵悠然挑起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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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掌门,见字如晤。
凤荀念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张少陵执着笔的手微微一顿:“你确定要这么写吗?你用了一个生疏的称呼,却接了一个熟稔的句子。”
凤荀眨了眨眼,张少陵抬眼看他,却清楚地看到小凤凰漆黑的眼珠有些湿润了。他一怔,就听见凤荀低声说道:“可我……可我不能喊他师父。”
他的声音略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哽咽,却偏偏要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他扭过小小的脑袋,凤翎在头顶一颤一颤的。
师父之于他是唯一的亲人了,前世他亲手火化,送走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今世却连相认都成为奢望,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牢牢堵住,噎得他喘不上气来。
“就这么写。”凤荀暗自咬了咬牙,拼命压抑着翻涌如潮的心绪,“我不能喊他师父,但我可以喊他江掌门。我必须与他见一面,提醒他玄霄内部并非那么风平浪静……”
“你若真的这么相信他,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你就是凤荀?”张少陵淡淡地放下笔,“他会信你。”
“他也不会轻易怀疑师弟。”凤荀深吸了口气,“我和师弟是他一手带大,我既然命中带劫,就必须小心行事,尽量不暴露自己……但我会提醒他小心师弟。”
“那你与他见面就毫无意义。”张少陵径直指出,“还是说,你就是想见他而已?”
凤荀哽住:“我……”
前世中师父在火光中灰飞烟灭的场景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还记得自己沉默地跪在火堆下,整整跪了一天一夜,直至火焰熄灭,师父已经与大地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