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听见棋子落下的声音。
天已经全然亮了。
计青岩漫不经心地把棋子收起,坐着喝一口茶,语气还是冷淡,听起来却竟有些若有似无的期待之意:“出去走走?”
“嗯。” 他力持镇定。
他已经许久没有清晨出去了,盛夏里鸟鸣虫叫,郁郁葱葱,不禁有些怀念。以前清晨就要在上清宫处理大小事,从不层曾在意过早上的好,可是谁想,越是唾手可及不在乎的东西,失去了才知道有多重要。
刚出门,老散修却已经迎了上来,他那女儿就跟在身边,也在父亲身边侍候着。
老散修上下打量着宋顾追:“我早上听小蓝说你昨夜喝了药之后就醒了,一晚都没事?”
宋顾追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嗯。” 应了一声又收敛的笑意:“道长以为这是怎么回事?”
老散修捋着胡子,那模样分明是不想将话说得太满:“现在不着急,再等等,要是等到中午还没事,就该是大喜事了。”
这话里的意思清楚明了,几个人也不回屋了,就在院子里停着,老散修慢慢拨弄花草,计青岩继续下棋,宋顾追就站在树下不知看什么,虽说各自在做各自的事,却都在等。
度日如年,当真是度日如年。
每一刻过去,心中的期待便多一点,也更着急一分。终于那太阳升到了树顶,宋顾追掩不住心中的喜悦,眸中溢彩,说道:“还是清醒着。”
老散修笑起来:“恭喜恭喜,毒怕是已经解了。”
几个人的脸上都是欢喜无限,宋顾追要低头跪下来:“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老散修连忙将他扶住:“老朽不过是尽我所能,几个月都不见起色,老朽惭愧。昨天的药与平时的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我自己多给他添了清心散热的草药。” 他身边的少女红着脸笑。
宋顾追见她开口总不免有些尴尬,收敛了笑容,恭敬又有礼地说:“多谢姑娘。”
计青岩也道:“多谢道长和姑娘出手相救,上清宫欠道长一个人情,改日必定奉还。”
这少女的心意明眼人看了就懂,这时候反倒不能多说了,老散修连忙打圆场:“你来之后还没在山中转转,小蓝陪着宋公子出去玩玩吧,我跟三宫主说几句话。”
宋顾追更是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却也不能说什么,低着头随着那姑娘出了门,突然间像是被人把舌头拿了,不言不语的,只是客气地站在一旁。
“去山脚下的溪边桃林看看吧。” 小蓝红着脸低语。
“也好,姑娘先行。” 宋顾追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下飞,小蓝不知该说什么,宋顾追也不知该说什么,一路上只是悄然无声。不久到了山下,小蓝指着眼前一条清澈的小溪:“桃林就在后面,春天好看些,夏天花都谢了。”
说了这句又是无语,两人只是在溪边站着,宋顾追点头道:“不错,桃花春天开。”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小蓝也垂着头跟上来,两人缓步行着,转过一块巨大的石头,宋顾追的脚步突然间停下来,僵直不动地望着前方。
小蓝不知他为什么站住,刚也要探头看,宋顾追将她猛地一推:“避开!”
眼前一块一人高的巨石,上面站着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男人,一身黑衣湿透,脸上滴水。那男子方才似乎也分了心,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一时间也是愣住,四目相对。
可是让宋顾追僵住的却不是他。
黑衣男子的目光极是复杂,略有些狼狈地看他一眼,突然间转身,朝着后山疾飞而去。
宋顾追还是站着不动。
小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惊叫一声:“有人、有人死了!”
一道血水自浅浅溪边蜿蜒流淌到脚边,面前的巨石上触目惊心地躺着一个看模样未及弱冠的少年,脸上一点血色也无,身下流出一道道血痕,沿着巨石流下来,融在溪水里。
宋顾追的脸色却比这少年的还要难看,一个脚步飞上巨石,单膝跪在少年的面前。小蓝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敢再怕了,跟在后面飞身跃起,迟疑地说道:“这是从悬崖上跌落下来而死的吧。”
宋顾追不说话,那样子像是听不见身边的声音,只是低着头探他的鼻息。
小蓝只觉得有些慌,这两人的模样有些不同寻常的亲密,她就像是自己被隔绝在这一死一生的两人之外,像个旁观者似的,只能看,不能介入,连句话也插不进。
她轻声问:“宋公子认识他?”
宋顾追没有答她,把那少年的手臂抓起来搭在自己肩上,打横抱起。他举目四望,目光落在悬崖半山腰的一株古树上,刚才那黑衣男子站在树上又转头望他一眼,飞驰而去。
宋顾追的目光冷厉,不再理那人,抱着少年疾行而上。
小蓝跟在他身后,就像是被遗忘了似的,心头失落,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吃起这死了的少年的味来。宋顾追那关切不放的目光,那熟悉自然的动作,难不成以前就抱过他许多次了?
她,还有她爹,才是宋顾追的救命恩人吧?
只听一道灵气将门哗啦顶开,计青岩和老散修同时转过头,宋顾追身上的衣服染成了鲜红,怀里抱着一个冰冷僵硬的尸体,从门外冲进来。
“莫仲贤?” 计青岩有些意外。
“岑墨行在,我刚才在山下看见了他,朝着后山跑了。” 宋顾追的声音沙哑。
老散修还来不及说什么,身边一声风动,身边的计青岩已经不见了。
宋顾追将少年的尸体放在地上,自己也半跪下来,不自觉地握着他的手。手冰凉,他却没有走,就这么一直看着,不说什么,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是低着头看。
少年的右手心握得极紧,早已经紫黑僵硬,宋顾追轻轻将他的手指摊开来,头微微发晕。
手心里是一块皱巴巴的黑色绸布。
宋顾追将那绸布捡起,在手心捻着,头突然间痛得更甚。
“顾追,顾追。” 天的尽头响起微弱模糊的声音,宋顾追还是不去理,却被人拉着肩膀转过身,忽然间发觉天已经变黑。他回神,计青岩正站在他面前。
岑墨行的前胸开了道血口子,脸上几条新鲜的红痕,一脸冷笑地半跪在地上。
宋顾追摇了摇头,计青岩模糊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楚:“把他抓回来了。”
宋顾追深吸一口气,喉咙却像是被人掐住,慢慢走向岑墨行,在他面前站住,突然间抓起岑墨行的衣领,低哑道:“你对他做什么了?”
岑墨行紧盯着他的双眸,笑了笑:“该是问你对他做什么了。他活不下去,想死,你说是为什么?”
宋顾追的眸中有丝罕见的狂怒,抽出剑来指着岑墨行的前胸。
“你把他带来这里做什么?” 计青岩问。
岑墨行嘲讽地冷笑:“我带他来做什么,你真猜不到?”
来做什么?心就像是被人攥住似的,恨。
“我只是想不到他会死。” 岑墨行的声音微苦,自言自语,满是灰心失意。
宋顾追长年待在计青岩身边,寻常的春药怎能奈何得了他?他自己不是淫贼,怎么会随身带着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本就猜莫仲贤不会轻易说出那东西的所在,本想刺激他,让他难受,让他对宋顾追死心,想不到他竟然这么想不开,跳崖死了。
混账。
“说清楚。” 剑尖刺进岑墨行的肩里,鲜血迸流,引得他轻嘶一声。
岑墨行轻蔑地笑着:“我不说,我让你这辈子都弄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顾追的牙关紧了些,手心里的黑色绸布皱成一团。
“也用不着猜什么。” 计青岩捻玩着一枚棋子,“顾追的毒是你解的,莫仲贤手中有你想要的东西,逼你来给他解毒,你不得不答应,带他来到这里。只不过他刚解了毒却又自杀,你踌躇着不肯走,是想看看他究竟是死了没有。”
岑墨行冷哼了一声。
从小到大,他便从来没有一处比得上这计青岩。
岑墨行垂着头,不多时将脸转向天边,不说也不动,像是什么也听不到了。
“三宫主——” 宋顾追颓然地坐下来,僵了似的看着身边的少年尸体。
计青岩没有出声。
有些痛他能帮得了,有些痛他却无能为力,宋顾追如今痛彻心腑,他便是半点也帮不上。
正如他的痛是关灵道,现在宋顾追的痛,也只能他一个人能承受。
宋顾追将那尸体带回了房间,灯烛未亮,整夜没有出来。翌日清晨,计青岩轻轻把门开了,只见宋顾追抱着那尸体坐在窗边发呆,少年埋首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当初你为什么把他留在北朝?”
宋顾追垂下头:“他做错了事,说了三宫主必定要生气。”
计青岩凝视着他。
“关灵道被花落春关住的时候,夜半三更被他以引魂术勾出来,在炼魂塔中炼魂。关灵道受不住,这才将花家弟子打伤逃走。”
“岑墨行消失,也是差不多那时候。” 计青岩的眸子在晨光中有些浅淡,淡得透明,“想必是岑墨行说能救你的命,要莫仲贤替他做些事,他救你心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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