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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如灯秋似海 (月月月中眠)


他懒散地倚着,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曲霆身上:“我就是在这儿捡着曲飞的。他就站在这个花坛前面,我喊他名字,结果你知道怎么吗?”
“他就这么穿过去了!”
“我当时差点就吓尿了。”
沈顺清笑,笑到呛着,止不住地咳。
曲霆抚着他的背,又脱了外套搭在他肩上。
“他就跟个小尾巴似的,有一次我在厕所,他从外面飘过来,害我差点全尿脚上。”
沈顺清慢悠悠地往前走,风撩过发梢。
“后来我把他带回去,养这么小鬼还挺好玩的,他不吃不喝不睡就爱看电视。还会去吓小区里的狗,回来跟我讲,谁家的金毛尿客厅了,哈士奇又咬坏拖鞋了。”
“有时候像个熊孩子,有时候又特别乖,他嘴上嫌弃我,但我每天回来,地板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的。你来林城后,我想着怎么让你们兄弟俩相认,他从来没催过。”
“后来你来我家,我知道,他高兴坏了。”
高兴到差点炸坏他家电灯。

沈顺清笑了。
他在花坛边找了块干净地儿坐下,看着住院部里病人来来往往,有个孩子害怕打针哭闹个不停,被大人哄着抱走,那孩子和曲飞差不多大,哭起来震天撼地。
曲飞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想象不到,曲飞上一次哭,至少是十五年前了。
“采访本呢?”沈顺清勾着曲霆的手。
就在病床前,他轻唤曲飞时,曲飞说采访本藏在鞋柜里。
那表情出奇的认真,不像七岁的孩子,像打渔的老人,滤过纯真,剩下风烟俱净的皮囊。

采访本已经被写了一大半,有曲飞的涂鸦,有曲霆画的环城片区的地图,再往后几页是密密麻麻地字和拼音,他看过曲霆教曲飞写字,兄弟初见的那段日子,一人一鬼趴在茶几边,一人说,一鬼学。
中间有几页空白,直到最后两三页,才又有歪歪扭扭的字。

「沈哥:
如果我还活着,这大概叫做遗书?不过我已经死了好久了,这就不知道叫什么了。叫什么都可以,我就是想留下点东西,上一次死得太突然了,什么也没留下。

我猜我很快就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因为沈哥受了伤,而哥也越来越忙,我能猜到是因为我。
最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我这么说很怪吧,虽然我觉得我已经二十几岁了,沈哥你肯定要说我还是一个小孩,我还是觉得我今年二十一,过完年就二十二岁了。
小时候沈哥总和哥哥一起玩,我也有小伙伴,他们后来都长大了,有时候看到长得很像我同学的人,但他们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我同学。
我跑到他们面前,喊他们,他们也听不见,看不见。
早知道,就和沈哥玩了。

家里的鱼记得喂,不能喂太多。
我给它们取了名字。
那个绿色的叫清清,黄色的大家伙叫秋秋,还有一只银白色的,很小只的那个,叫飞飞。
要替我照顾好它们。

电视里说,人死后会转世投胎。我会转到哪儿呢?要是还在林城就好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离开一点都不可怕了。
真希望快一点再遇到哥哥和沈哥。」

这些话不是一次写成的,中间有很多涂改的痕迹,还有大段大段被删掉的内容,用黑色水笔划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原来写了什么。话里有很多错字,被涂成一团,又在旁边写上了正确的。有些字看得出是照着字典或者书硬抄下来的,一笔一划写得出奇的大。
冬天的太阳和病人一样,虚弱无力,沈顺清合上本子,抬起头。阳光淡淡的,北风也淡淡的,不带一丝暴戾骄横,犹如曲飞的性子,细细柔柔。

“曲霆……”
“嗯?”
“我们去领养个孩子吧。”
“好。”
“养一个跟曲飞一样眼睛大大的孩子。”
“好。”
“给他取个名字,跟你姓。”
“好。”
“叫曲思飞怎么样?”
“好。”
他拉着曲霆坐下来,靠在他肩膀上。
“怎么办,他刚走,我就想他了。”

曲霆知道他说的是谁。
此间相遇,此间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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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飞像个小大人一样说希望沈哥多照顾哥哥,然后主动问起十五年前的事情,沈顺清也就如实说了,到他家的是他母亲的一位领导。沈顺清没有讲完所有的故事,那些商业上的算计,被偷走的图纸,他还没来记得说,曲飞就消失了。
或许对一个年龄定格在七岁的小鬼而言,他只是单纯想知道那天敲门的是谁,就像想知道一加一等于几一样,你告诉他等于二,他就满足了,至于复杂的哥德巴赫猜想,那不是一个孩子想知道的。

沈顺清坐了会儿又觉得发冷,哆哆嗦嗦地要回房,一路和曲霆聊起昏迷前打听到的事。
“既然警察拿到录音,当年的事情算是真相大白。”景青禾本就是取保候审,这次可能面临要数罪并罚。他笑了笑:“产业园的事是我捅出去的也捂不住了,不知道我这工作还能不能保住。”
曲霆揽过沈顺清的腰:“和我去G市,我们离开这里,你可以不用工作。”
沈顺清歪着脑袋笑:“你养我?”
“我养你。”

春节越来越近,街头巷尾挂上红灯笼,“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的歌声一遍遍轰炸着人们的耳朵,几十年就播这一首,没丁点儿新意。但就算从早循环播到晚,也没人去投诉或抱怨,反而会魔怔地跟着哼,一年到头都希望添个好彩头,没人和“恭喜发财”过不去。
沈顺清出了院,在家休息了几天又回到岗位上。头上的伤也愈合了,只是头发长得稀稀拉拉,他出门都得带帽子,跟怕中风的老大爷似的。
他没去G市,甚至没有任何领导来找他谈话,就像他曝光产业园的事情不存在一样。
这不对劲。
赴约前,他本能地在兜里揣了录音笔,入院后,笔就被曲霆交给警方。录音里不仅提到了往事,也提到沈顺清曾暗访花明村。
后来,沈顺清找了个老交情的公安局的头儿,对方才说了。
录音提到杜晓菁偷图纸,那就坐实产业园从一开始有做手脚,深究下去就是官商勾结把关不严,当时在位的很多领导都脱不了干系。十五年过去了,有些领导“上去了”,有到省里当常委的,有调到省厅当一把手的,都是以后还要往上升的人物。现在上面不承认这事,说是‘义华私改,与审批、验收无关’。沈顺清的录音笔交上去就被销毁了,连听过录音的两个基层民警都被安排转岗。
沈顺清气得拍桌,差点震翻老领导的保温杯,“那曲家两条人命呢?!”
老领导连忙安慰,“只要没过追诉期,这个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咱们公安也不是吃闲饭的嘛。”
“我有时候也佩服你,就是……”老领导‘就是,就是’了半天也没蹦出个下文,一个劲儿地摇头,最后拍拍沈顺清的肩膀:“给自己放个长假,休息休息。”

离开公安局,沈顺清心里空落落的,开着车在街上游荡,街上挂着新年新气象的标语,环卫工弯着腰擦洗着路面的垃圾桶,除不掉的污渍就用油漆盖住,看上去又跟新的一样。
路过环城片区时,恍然发现工地已经看得出模样了,塔吊高耸,钢筋深深插进土里。眼下工人们都踏上返乡的火车,工地已经停工,厂门紧锁。他放下车窗望了眼,在路口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乡下年味反倒没城里浓,以前家家户户还去镇上买鞭炮,现在城乡都禁鞭,乡下人也懒得往镇上跑,拉上邻居凑桌麻将乐呵乐呵。
程大爷端着小碗追着满院子跑的小孙女。小孙女跑得飞快,嚷着不要吃饭,看到沈顺清以为来了生人,又飞快地钻到爷爷身后。
“沈记你怎么来了?”程大爷问。
“快过年了,过来看看你们。”沈顺清从后车厢提出一箱牛奶和旺旺大礼包:“给孩子的。”
“这怎么好意思,”程大爷说,“前些天曲总还来过,也提着礼物,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他来过?”
“嗯,和他秘书吧,那个小平头,还有个年轻的记者,说是你学生,叫什么我给忘了。”
“陈灿?”
“对对,是这个名字。”
“他也来了?”
“是啊,说来看我们。那孩子话少,说什么我也没听懂……”程大爷扯了沈顺清的衣服,把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听那孩子的意思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们,你说这大过年的说这话做什么……”
小孙女抱着程大爷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爷爷,程大爷只好把小孙女先抱回屋。
“我活了大半辈子,人也不糊涂。你们第一次来我家,我就觉得奇怪,哪有开发商对拆迁户跟对亲人似的,这不正常啊。这次陈记者也来了,那小年轻眼里藏不住事儿,我就想啊,是不是有什么事说不出口。”
沈顺清静静听着。
“我想过了,搬迁该拿的钱,一分没少我们的,这里面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就别说了。我都这个年纪了,现在儿孙满堂过得也快活,去较真人家说不出口的事儿做什么。做人难得糊涂,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话,我们得听老祖宗的。”
他提起沈顺清带来的礼包搁在桌上。
“这心意我收了,但以后别来了,也跟曲总带个话,叫他也别来了,都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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