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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如灯秋似海 (月月月中眠)


曲飞大口喘气,他没有呼吸,只是徒劳地作着张大嘴的动作,机械地维持嘴唇一张一合的姿势仿佛进行某种仪式。
被安抚了好一阵子后曲飞突然扭身挣脱,往沙发上一跳,指着摔在地上的手机:“这是我哥!是我哥!”
沈顺清哑了半晌,思维转了好几圈,不确定地开口——
“曲……听秋?”

十四年前,林城还是个依山傍水的工农业小城。高瞻远瞩的企业家投资建厂,小老百姓靠上班打工过日子,再偏远一点的农村还保持着养猪种田的传统生活方式。
沈顺清的父母都是中专教师,一家三口住在学校分配的教职工宿舍——一栋三层楼高的筒子楼里。上世纪八十年代林城高楼稀少,能住进筒子楼的都算是“大户人家”,沈家所住的筒子楼叫“红房子”,一面红艳艳的外墙在当时称得上气势恢宏。
同一楼层的除了沈顺清一家,还有“林城传说”——曲家。
林城城小故事少,带一丁点传奇色彩的边角料都可以被老百姓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嚼上好几年,何况曲家的传奇色彩还“不小”。

曲家女主人叫杜晓菁,年轻貌美,迷倒了不少林城少男的心。杜晓菁人虽漂亮,学业一塌糊涂,初中读完就跟着一群小混混在外混,打起架来谁也招架不住。
就在街坊邻里感叹“多好的姑娘不学好”的时候,林城突然来了个“书生”,还是从大城市G市来的。
在三姑六婆嘴里,书生的故事版本更多。有说是书院后人的,有说祖上是朝臣的,还有说留洋归来的,吹得神乎其神。
“书生”名叫曲墨儒,确实是个读书人,游历全国名川大河途径林城时突然来了灵感,在一家小旅馆里洋洋洒洒写了篇文章寄到报社,报社里的老学者们一看惊为天人立马登门拜访。后在一众文人的盛情邀请下,曲墨儒接连发表了数篇文章,成了林城文艺界的名人。
后来也不知曲墨儒在什么场合遇到了杜晓菁,一见倾心穷追不舍。杜晓菁本是太妹,看不起浑身酸腐气的读书人,无奈曲墨儒又写诗又写情书,软磨硬泡了好几年。
而后的故事更传奇,据说曲墨儒山川也不游历了家也不回,一副不娶佳人不罢休的架势。曲家两老专程从G市赶来棒打鸳鸯都扭不回自家儿子。曲家是书香世家耍不来狠,最后抛出“断绝父子关系”的杀手锏,曲墨儒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杜晓菁再混也是个怀揣少女心的姑娘,见这阵仗也动了心,最后终于收了性子嫁了曲墨儒。留在林城的曲墨儒被请到林城中专当特聘教师,夫妻俩搬进红房子和沈家成了邻居,婚后又生了2个聪明可爱的孩子,成了林城的一段佳话。

“听说你们厂新建的化工园区要开工了?”
曲墨儒看着在厨房忙活的杜晓菁,眼中满是柔情。
“下月吧,你说这园区为啥要建在花明村那山旮旯?路远交通烂,怎么看都奇怪。”杜晓菁端着一盘糖醋鱼上桌。
嫁人后的杜晓菁正儿八经在的在林城找起工作,凭借着姣好的容貌进了林城当时最大的企业——义华化工厂当了前台。
“也许是风水宝地?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的。”曲墨儒说。
杜晓菁暗骂老公书呆子,觉得自己问错人。义华化工是林城龙头企业,投资新项目自然是有生意上的考虑,哪是老公这般书生思维能理解的。

敲门声响起,杜晓菁在围裙上擦了把手,开门一看是自家大儿子和邻居家的孩子手牵手回来了。
“听秋回来啦,哟!小清也在呀。”
“阿姨好。”17岁的沈顺清已经是少年模样,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又拉着曲听秋像回自己家似的把人牵进里屋。
里屋里一虎头虎脑的孩子睡得正香,正是曲家小儿子曲飞。
曲家两个孩子,大儿子曲听秋小沈顺清三岁,正读初二,小儿子曲飞刚满7岁,还没入学。
俩娃儿都是这楼里的宠儿,尤其曲听秋完美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和父亲的文雅气质,从小就像个秀气书生一样没说两句话就红脸,惹得街坊邻居更爱逗他。附近的阿姨大妈们见他漂亮,还时不时就拿“怕是个女娃娃”打趣他,曲听秋久而久之变得不爱说话,只在沈顺清面前会甜甜腻腻的喊“沈哥哥”。

此时的曲听秋像犯了错般垂着头,脸紧绷得像涨红的小龙虾,右手紧紧捏成拳头。
“好啦,都到家了手松开呗。”沈顺清往地板上一坐,伸手去掰肉嘟嘟的小拳头。
曲听秋眼睛眨巴眨巴像是能掐出水来,跟小猫嗲叫似的柔柔喊了声“疼”,这一声猫叫让沈顺清的心也揪了起来,手上动作轻了许多,耐心的哄:“松开让哥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肉墩墩的小手摊开,手心一道食指长的划痕清晰可见,暗红色的血凝固在伤口边缘,看得沈顺清心疼极了。

曲听秋受伤和他脱不了干系。
沈顺清是附近的“小霸王”,从小擅长翻院爬墙扔鞭炮炸粪坑,虽说上高中后性子收敛了些,但掩不住爱玩本性,这天正手痒对小伙伴们炫耀“打水漂”神技呢,也没注意到有人在暗戳戳的偷师学艺。
打水漂讲的是巧劲儿,瓦片顺着手心飞出去才能飘起来。娇滴滴的曲听秋哪懂这些,捡了块薄瓦片就往水里扔,水漂没打出来反倒把手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吓得沈顺清赶紧把人牵回家。
“不会玩就别玩,被阿姨知道我们都要挨骂。”
曲听秋生得白净,细皮嫩肉像个瓷娃娃,又是从小就被楼里大叔大妈当心肝宝贝疼着的,平时有点小嗑小碰都惹一堆人怜惜,更别说流血了。沈顺清也见不得这小祖宗受伤,词严厉色地吓唬了几句,满屋里找创口贴。
“创口贴在外面。”小祖宗突然开口,可怜兮兮地说:“可是……出去拿就会被妈发现了。”
“被发现也要贴。”沈顺清不轻不重的在伤口边缘捏了一下,疼得曲听秋牙一呲,几滴眼泪悬在眼眶打转。沈顺清一看坏了,小祖宗要哭,也来不及想,抓起肉肉的小手就放嘴边轻轻舔了一下。
柔柔腻腻地像猫爪子挠人似的,还带了点舌头上的温度。
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刚还喊疼的曲听秋也舔懵了,眼泪也忘了掉,脸红的跟番茄似的,咻得一下就把手抽回了,心跳扑通扑通的。
沈顺清顿时面子有点挂不住,不由得大声:“紧张什么!口水可以消毒。”
曲听秋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声嘀咕:“别把小飞吵醒了。”
又把肉嘟嘟的小手掌伸回他面前,硬要往他嘴上凑。
“切,谁要帮你消毒,自己洗手去。”沈顺清压低了声音,见眼前小脑袋垂了下去又轻轻补了句:“我去拿创口贴。”
曲听秋头埋得更深,傻乎乎盯着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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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林城格外的冷,天气预报不厌其烦得科普反厄尔尼诺现象,老百姓们听得一知半解,逢人就说“遭遇史上最冷冬天”。
前所未有的寒冬像是一种预兆。街上人迹罕至,人们蜷缩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抵抗严寒。整个林城供气不足,主妇们就着微微火苗下厨,还有老人离不开煤炭炉子,为了保暖固执地不开窗通风,熏得满屋刺鼻味道。居委会大妈们整天在楼道巡视就为防谁家又着了火。
沈顺清某天放学回家才知道曲家出了事,身穿制服的警察已经拉起黄色警戒线,把围观人群拦在外。
而后的事情沈顺清已经记不太清了,也记不得是自己父母说的,还是从张家婆李家姨嘴里听到的,总归是煤气中毒一类的说法,说是当曲墨儒下课回家时,汤已烧糊,现场虽未起火,但妻子和年仅7岁的小儿子昏迷不醒,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

当天,沈顺清在人群中见过曲听秋一面。
像是从学校匆匆跑回来的,头发被风吹得乱如鸡窝,鞋上沾着脏兮兮的泥,小小的人儿一动不动地站在警察身后,肉嘟嘟的手掌捏成拳头,全身像受惊吓的猫一样紧绷着。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狼狈的曲听秋,记忆中的曲听秋总是干净漂亮的,眼前的人却像是挂在枯树杈上的破布条儿,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年幼的沈顺清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此后,万念俱灰的曲墨儒如行尸走肉,成天不知所踪,好几次还是沈家人见曲听秋孤苦伶仃的蹲在楼道里,把娃儿收留了,让两小孩相伴而眠。
遭遇变故的曲听秋像是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除了吃饭前会小声说谢谢,绝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像是保持一种临战的姿态与外界对抗。
沈顺清想起院子里的野猫,一有声响就警惕地躲起来。
他担心曲听秋也躲起来,犹豫着不敢靠近,只得远远得看着他日复一日的吃饭睡觉上学。

直到有一天,沈顺清放学回家才知曲家人搬走了。
曲墨儒是个外来书生,除了写作什么都不会,留在林城完全是为了娇妻,如今万念俱灰笔不能提,也断了经济来源。后来听说是带着曲听秋回了G市,街坊邻居唏嘘了几句感叹世事无常,又各自忙活去了。
那天,沈顺清在曲家门口站了很久。

对沈顺清而言,两人此后的关联无非两个走向,要么人海茫茫天各一方,要么他日有缘,久别重逢把酒言欢。
没想到命运跟急转飘移似的硬生生扯出第三个剧本:四年前,沈顺清遭遇车祸送往医院。醒后坐在轮椅上的他,被母亲从住院部推出来时——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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