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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于陆 (不见子都)



顾寒抬头。

“我不清楚是何原因,但若你愿意,我可以从你的梦中找出解决的办法。”孟诗禅道,“心魔由心结而起,若让你陷入魔障的事烟消云散,心魔自然也不复存在。”

“没用的,”顾寒神色不动,他看着祁越的眉目,声音低得有了耳语缱绻的意味,“没有那么容易。”

“在你心里,他是什么?”孟诗禅迈过一步,挡住了顾寒的视线,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是因为你师弟。”

顾寒没说话,眉宇间却渐渐生出一股冷漠的戾气。孟诗禅一惊,心中暗惊顾寒的心魔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放缓声音道:“马上他就会醒过来,我承诺过的,一定说到做到,你师弟从头到脚跟以前一模一样,连以前的修为我也能让他留着。”

“不,”顾寒绕过她,走到床榻边坐下。祁越的手腕上没了那些可怕的血孔,光洁如初。他一字一句道,“不用留着了。”

孟诗禅不解,又道:“你该问问他愿不愿意。你师弟看起来不像是甘于平庸的人。”

“阿越很要强,”顾寒想起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的那个孩子,神情柔和下来,“他总想把事情都做了,什么时候都站在最前面。他不会愿意的,但是我不想让他再有冒险出头的理由。” 修为高一些并没帮祁越什么忙,反而一直在害他。

“如果修为很低,”孟诗禅明白过来,神色实在不好看,“自然不能帮你做什么了。我以为你眼中只容得进出众之人,你不在乎他甚至会变成你的累赘吗?”

“不会是累赘。况且……”顾寒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若有万一,只要祁越没有事就好。

“至少让他选择。我可以配一种药,等他醒来,若你觉得有必要,就给他喝。但你的心魔总要压制一下,否则这个态势,我恐怕你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最多一个月,便会彻底入魔,”孟诗禅不客气地道。

“先答应,我再救他,”孟诗禅见顾寒没说话,抛了条件。她心里多少有些没底,但表面仍稳当。

“好,”顾寒应了,却又道,“引他魂魄归来,我也可以吧。”

孟诗禅终于有了脾气,她冷笑道:“寻常人问我求医,哪有白医的道理。可眼下我不仅巴巴地留在这里给人医命,还要担心别人不肯被救。顾公子好生自私。”

顾寒愣住,又完全不知该说什么话,颇有些狼狈,眉宇间那层冷漠倒是雪融了。

孟诗禅手心里摊出一个小瓶子,正是她给顾寒灌过的那一瓶。她也不遮掩,放到顾寒眼前,意思很清楚,先喝了。

顾寒微微皱了眉。

“压制心魔的过程中你自然会抵抗,我修为不高,对抗不了,”孟诗禅挑眉,“你以为我是担心你挨疼么?”

顾寒只能接过。

祁越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月夜,明月旷照着大地,一如多年前他刚来万山峰的那个夜晚。他动了动许久没活动过的胳膊,撑着床榻起来,整个人都不太灵光。

“醒了,”孟诗禅在弄药草,弄得整间屋子都是苦涩的药味。

祁越打了个喷嚏,他下了床榻,腿脚却是软的,只能扶着桌子。祁越清了清嗓子,连张嘴说话都觉得陌生:“……多久了?”

“找医治你的法子找了一个月,等你经脉接好等了四十九日,再等你醒来,又用了九日,”孟诗禅见祁越盯着她手中的药材,笑道,“这不是你的,不过之后有你的。”

“……”祁越到桌子边灌了几口水,杯子停在口边,“师兄呢?”

孟诗禅顿住动作,感觉万山峰的一个个都有些缺乏感恩之心,被救了命的人醒过来,头一个不是道谢,居然是先问他师兄。孟诗禅自然也知道顾寒这小师弟对她有些排斥,当下心中一动,便道:“你本来是没救了的,但……”

祁越不敢相信地看着孟诗禅。

“从鬼门关抢人,当然得付出代价,”孟诗禅把话说得晦暗不明,“你这么聪明,我不说也明白了吧。”

祁越的脸煞白,杯子被他没意识地摔在地上。

“当然是耗费了我多年好不容易积攒的药材,又顶着狗血淋头的骂去找我师父,才把你的小命拉回来,你师兄……守得心力交瘁,累得睡了好几天,眼下还没醒,”孟诗禅赶忙打住,心道果然一个个都惹不起,搞不好这一个再弄出心魔来,顾寒怕是要找她拼命。

祁越盯着她,脸色没继续白下去,他夺门而出,气喘吁吁地推开了顾寒房间的门。一眼看见顾寒,才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顾寒的手腕不凉,祁越放下心来。躺得太久了,他走这几步便觉得累。

“喵……”祁越低头,一只小猫正在他脚边打转。他低头揉了揉小猫的脑袋,把它抱起来,坐在顾寒身边。身体到底还没完全恢复,祁越在顾寒床边犯困,趴着趴着睡了过去。

顾寒能睡好几天全靠孟诗禅的那瓶药,他昏迷得彻底,因此也无梦,安宁地休息了几日,药性渐消。

孟诗禅端着药进屋子时,便笑了:“有心有灵犀这一说么,他刚来,你就醒了?”

顾寒露出一点稀薄的笑。

“这是你要的药,”孟诗禅端着一碗药汤走过来,示意祁越,“要趁热还是如何,全凭你。”

顾寒避开祁越下了床,他蹲身轻轻拍了拍祁越的肩膀:“阿越。”

“嗯……”祁越迷迷瞪瞪地抬起头,愣怔一会儿,立时清醒过来,“……我好了。”他说话有点颤抖。

“我知道,还要彻底养好,把药喝了,”顾寒垂眼看着冒出袅袅白烟的药汤。

顾寒的反应过于冷静,其余的话一句不说便要他喝药,祁越心中腹诽。他接过去,没碰到嘴边,又被那苦味冲得皱了眉,“好苦,等凉一点。”

“凉了会更苦,”顾寒没一点松动。

“好吧,”祁越争取无用,只能低头捏着鼻子把那碗药灌进了嘴里。

孟诗禅叹了口气。

祁越拎着越昼剑,还能使唤动它,心里庆幸不已。他清楚孟诗禅费了不少心力,也注意到顾寒眼中的血色消失不见了。祁越松神归松神,又要确认后才安心,便去问孟诗禅,顺道在心里酝酿道一声谢。

哪知孟诗禅搁下写药方的笔,嘴角一抹娴静的笑,出言便道:“你要真有心思,他也不会走到这地步。我能帮他压制一次,第二次呢?”

祁越碍于她救了自己,不好多说,便只不言语。

孟诗禅不打算让祁越感激自己,并且知道她跟祁越之间那点莫名其妙的排斥感也无法消失。祁越看她不顺眼,她也不见得多想看见祁越,但终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她折起药方,起身道:“有大修为的人,比起得道,更常见的是如流星坠亡。因为没有敬畏之心,……与后顾之忧。敬畏之心我不敢妄言,但祁公子,一定没有后顾之忧吧。”

话中的讽刺祁越听出来了,无非是说他不懂事,只顾着犯险,没想过与他有关的人。祁越咬了咬舌尖,也笑道:“我还知一种,便是妄自好揣摩他人,但这不过是街上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爱做的事罢了。”

祁越理亏,平时他定然不会跟一个女子过意不去,但眼下实在不想忍气吞声。

孟诗禅一点都不恼,笑意盈盈道:“我待会儿去向你师兄辞行,顺道告诉他,我劳心劳力救回来的人,说他救命恩人是个算命先生。”

“……长青谷的少主,原来也好做这样嚼舌根的事,”祁越没料到孟诗禅居然内里也是个无赖,她要真的对顾寒这样说,自己一定倒霉。

孟诗禅点了点头:“不错。我这就去了。”

两个人像幼稚孩童一样斗嘴,有些滑稽,但偏偏谁都不觉得。

“你那时不清醒,我便没真的给你那药。半点修为都没有终究过分,他会恨你的,压一压也就罢了,”孟诗禅拿着那纸药方,顺道与顾寒告辞,“我没什么能力自保,不想多一个不好招惹的仇家。”

顾寒接过药方,问道:“还有几日?”

孟诗禅停住,她想说点劝告出来,又没说:“百日。你……好自为之。”

断过一回经脉,使剑的时候到底不如以前顺手,祁越练得勤了,反而愈发力不从心。他心里不舒服,也没表现出来,只记起自己书架底下压着本万山峰入门通气的书册。祁越找着了那本册子,接着还看见了一张蒙了尘的琴。

祁越蹲得脚麻,才慢慢地把那琴抱起来放到桌上。被生生穿透手腕的痛楚在他看到那些细细的琴弦时,就死而复生,他忍住心底的抗拒与疼痛在脑海里留下的痕迹,才没把那张琴扔出去。

也许抗拒的不是疼痛,而是差点生死相隔的绝望。

手上的伤痕已经没有了,孟诗禅的医术确实值得称赞。但祁越手指碰到一根暗哑的琴弦,就像被毒蛇咬到那样缩了回来。被碰到的琴弦荡出嘲哳的响音,把细小的灰尘弹开,祁越捂着鼻子,一把抓住了那些琴弦。

他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叫嚣着要远离那些细细的东西甚至彻底毁掉。慕云思说的那首曲子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顾寒端着药汤进来,祁越正脸色煞白地盯着那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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