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也说不上撒谎,以戈芒人方才的表现,那位玩家十有八九剧痛之下没法自行下线,浦亦扬这几枪,对他来说算是个解脱。
他是知道的。人痛到一定程度,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所求不过是尽快结束。
路过的顺道检查了下一旁的鱿鱼脑袋,确信另一个角色是处于正常昏迷状态,玩家本人并未受到伤害。所以,这又是个偶然现象么?
尚无定论。
不安感像一团乱毛线,狠狠塞进了浦亦扬的胃里,再想拔出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游戏里的路过的收拾了下残局,和一枪爆你一起走向那两人的飞船。
无声地走了一路,眼看快到戈芒人开来的船门口,浦亦扬发现,一枪爆你同样没那么起劲,走路低垂着脑袋,枪也随随便便拎在手上,都忘了收回去。
这郁郁寡欢备受打击的模样,实在很不像那嚣张的泰尔人。
路过的顿住脚步,问了句:“怎么了?”
一枪爆你看了看他,说:“你红名了。”
浦亦扬想起来,看了看路过的个人面板,确实发现自己的名字变成了红色。
他状若无事地说:“杀了人,过两天就没了。反正一般人也不会专门来看我信息。”
DELTA不鼓励玩家间互相残杀,所以对杀害其他玩家的人有着较为严厉的惩罚,只要杀了一个人,ID就会标红一个月,在这一月之间,红名玩家的各项活动均可能受到限制,其他玩家也会因之退避三舍。
浦亦扬倒也不大在乎。都已经已经落得个满世界追杀了,这会红个名,相当于厚雪上撒点霜,充其量就是个小辅料。
可泰尔人看着不大轻松。
“刚刚那个人,他真的感觉到了,是不是?”他盯着路过的,神情堪称严峻,“你问了保护协定的事,我听见了。”
看来菜鸟兄对这部分规则倒很了解。
浦亦扬模棱两可地答道:“或许吧。”
一枪爆你瞪着他:“说实话。”
浦亦扬顿了顿,说道:“DELTA有系统限制,痛觉不会百分之百模拟映射到玩家大脑。”
他没说出来的是,即便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痛感,能量束在身上开洞的痛苦,都不容小觑。
一枪爆你显然也对这个数字不大买账。
“是我开的枪。”他像是喉咙里忽然给塞了把干草灰,“我……”
耳机里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
那是一枪爆你发出来的,那家伙好像……在干呕。
浦亦扬有些震惊,问道:“你没事吧?”
那边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一枪爆你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是系统默认的茫然神情,浦亦扬透过那个泰尔人,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另一个,躲在屏幕后面,正因为开枪伤害了别人而忍不住呕吐的人。
他多少能理解。
人们之所以爱在游戏里打打杀杀,也就是冲着在这个虚拟世界里,什么都是假的,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本性,而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这后果中,自然也包括伤害别人带来的负罪感。
得知自己的对手能感觉到痛苦,站在一枪爆你的角度,他伤害的就不再是一个虚拟角色,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吧?
只要不是天生变态,心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没想到这个看似凶狠的泰尔人玩家,在这方面心思竟如此细腻敏感。
他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安慰,就听见那人低低开了口。
“我曾经亲眼见过,见过那样的人。”他的声音有点飘,“因为太疼了……所以抖个不停。”
浦亦扬又是一怔。
他本以为一枪爆你说的是,以前也撞见过像戈芒人这样的玩家。随即反应过来,这人玩DELTA才多久,哪里见过什么别的玩家?
难道说,这话里提到的,不是游戏里发生的事?
屏幕后面的那个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他内心震动不已。本该害怕的,他却没法后退,反而朝那人走了过去,小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伤害戈芒人,不是你的错。
过去的事,也应当不是你的错。
他在心底对自己如是重复着。
“不,我不胆小,我一点都不弱……你住口,你住口!”泰尔人像是没听见这话,或者完全理解错了浦亦扬的意思,看样子情绪濒临失控,他又掏出了枪,朝虚空开了好几枪,直到子弹完全打光,他将手里的枪重重掼到了地上。
浦亦扬静静望着他。
泰尔人低着头,又不动了。
几秒后,那人哑着嗓子说:“进去,开你的船。”
这句话不像平时那么颐指气使,反而有那么点像一句恳求。
浦亦扬闻言,切了视角,不再看一枪爆你,让路过的率先走近船舱。
背后静悄悄的,他默默地接管了飞船,打开引擎,做好了发动准备。
这时再回过头去,泰尔人竟已不在身后。
路过的独自一人把船开到了目的地,安置妥当,浦亦扬想了想,在下线前,给一枪爆你留了个言,说清楚自己去了哪儿。
他也不确定泰尔人有没有跟着上船。
关上电脑后,他躺在沙发上,慢慢阖了眼。
戈芒人痛苦扭曲的脸没有再次出现,但是他做了另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乌漆墨黑的地下网吧里,身边到处都是碎掉的东西,碎掉的显示器,碎掉的酒瓶,碎掉的脑袋瓜。
有人拧着他的胳膊,把他的脸狠狠往键盘上砸。
一下,两下。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可仿佛能感觉到脸颊上的黏腻,他弄不清那是他的血,还是趴在桌子上的另一个死不瞑目的兄弟的血。
“人都到了这里,就别想着自己还是人了!”扯着他头发的人大声说,“凡是待在这儿的,谁不是咱坎爷手底下的一条狗?”
他的嘴唇紧紧闭着,嘴里的肉给自己的牙撞得稀烂,不断有血水从嘴角溢出来。
“装什么骨头硬?”那人啐了口,“拎出去!”
他跟个破麻袋一样,给他们丢掉了外面的巷子里。
有雨哗啦啦地浇下来,他的脸像是被血黏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感到自己一点点沉了下去,沉进了这方浑浊的地里,慢慢发霉,腐烂,变成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泥。
有人还在打他,他们还要抢走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从心底里迸出了最后的一股力,他可以不要这摊烂肉,但他不准别人碰那样东西,就算要断一只手,断一条腿,甚至粉身碎骨,他都要留下它……
雨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那抹鲜亮的金色就在眼前,他睁着肿胀的眼,伸出手,拼命一抓……
他撞倒了一个空了的可乐罐子。
浦亦扬在一片漆黑的客厅里坐了一会,走到自己房间里,在冷冰冰的枕头底下摸了摸。
那儿有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皮大衣,看大小不像他现在能穿的。他把那件衣服放在膝上,一只手摸进内兜里,捏紧了里面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金币。
第二十一章
两天项目准备会议开完,按理说浦亦扬已不需要去FREE报到,于是他照常去了学校,可仍然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小向总又从哪里窜出来找自己麻烦。
结果向泓一天都没什么动静。
既没有找由头把他弄去公司折腾,也没有打电话或者以别的途径骚扰,就跟把浦亦扬忘了一样。
落得清闲,本该欢欣鼓舞才是,浦亦扬却总觉得心里惴惴的,这一天走神的时间比以往都长,动不动就要摸出手机看上几眼。
难道说是他昨天对向泓说的那番话起到了作用?那家伙整了他两天之后,终于腻味了,打算就此把“夺爱”之仇一笔勾销?
浦亦扬没法这么乐观。他隐隐觉得,以小向总的执着劲儿,该没那么容易放弃。
如果没想放他一马,那这一天的按兵不动,难道是在酝酿着什么更凶残的后招?或者更坏的情况,向泓不知从哪知道了他只是一个无辜壮丁,又调转兵马,准备回头去找丁苗苗?
他越想越怕,抓耳挠腮,只恨昨日把话说得太开,不便再去找友军通气。
而且,即便能开口又如何?
难不成还能问丁苗苗,为何向泓今天没来找他?
浦亦扬给自己设想中的问题雷得脊柱一麻。
苍天呐,他这一天的坐立不安,到底是图什么?不过是一天没被麻烦找,就空虚了皮痒了还是怎的?
他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就是向泓的新招数。那家伙就是想吊着他,好让他自个溺死在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里。
“还不如一枪打死我来得痛快。”浦亦扬受够了老在脑子里狞笑的小向总,最终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姿态,主动给向泓发了一封邮件,询问他新交上去的研究方案怎么样。
半分钟后就有了回复。
仿佛那不是普通的邮件,而是一封吼叫信似的,浦亦扬小心翼翼得戳开了它,做足了会看见一连串“垃圾”的心理准备。
结果邮件里只有一个字。
那人回,“嗯”。
浦亦扬差点拔光一头乱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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