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他的时候,我的研究刚刚有了些许眉目,我那时激动得恨不得一下就让全世界知道并接受这个成果,只可惜四处碰壁。”他伸手擦了擦鼻子,苦笑了下,“真的,四处碰壁。连一贯最理解我的师兄也不喜欢我的研究,老劝我别太冒进。我也不懂他,还和他吵了好几架,叫他少管我。后来一次学术会议,我的论文又给组委会的老头子拒了,我一气之下过去理论,结果就见到了他。他那会还没出来创业,只是个神经科技公司的销售,我还挺意外他居然看过我的研究。一个发表在犄角旮旯杂志上的小小狂想,还能收获到志同道合的读者,我确实喜出望外,于是很快与他成了朋友。”
浦亦扬没忍住,还是尖酸地说出了口:“只是朋友?”
像是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直白,浦政平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小扬,我不想骗你,你爸的确做了很多错事。”他揉着脸说,“后来我也常常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沉浸在靠近梦想的激情之中,而那时候陪在我身边的是人杰……错了就是错了,伤害你妈妈还有你是我人生犯过最大的错,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哦不,放到现在大概都死成灰了,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法再对你们做些弥补。”
要是他身体真的在这,估计会和心脏一块不住地哆嗦,浦亦扬也说不清这是因为嫌恶还是因为愤怒,只能尽量冷静地问:“是向人杰杀了你?”
“或许是吧。”浦政平抬头望了望天,“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变了。或者说,我可能从来就没了解过他。他变得比我还急迫,他一心要将C计划变成一种泛用的技术投入到市场上去——然而这怎么可能呢?我的脑子还没彻底坏掉,我还知道任何一样技术从理论到应用有多少距离,又需要经过多少次谨慎的实验。人杰不信,他总觉得可以有捷径。也是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和他的梦想只是看上去相似,我想的是能摸摸那块人人做梦都想摸到的天,他却更加复杂,他想要的太多了,有些我无法苟同。当FREE成立,DELTA将要上线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达成了妥协,愿意将脑机接入作为第一步。结果我错了,他还是想要更多,而且他好像也知道了我开始怀疑他,把某些更关键的东西藏了起来。我对他提出了辞职,我那会真的累了,觉得没法继续下去,而且我也想回到你们身边………”
“所以他对你动手了。他怕你之后会拿着这技术去找别人,成为FREE的劲敌,宁可毁掉你和C计划。”浦亦扬刻意无视了那句“回到你们身边”,“直到现在,他自己生病快死了,才又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急着要把你藏起来的那部分找出来,好给自己续个命。”
浦政平砸砸嘴:“还真像他会做出来的事。”他看了眼浦亦扬,“只可惜我死了十年还要连累你,小扬,爸爸死在他手上其实活该,但你不行,他想对你动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我真后悔,当初告诉了他我在给你准备礼物……他一定是在我死后发现了虚无之海,猜到了这和我给你的‘礼物’有点关系,所以千方百计想利用你让他找到我。幸好你没让他得逞,看到是你而不是他找来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浦亦扬怔怔地说:“高兴吗?”
他以为男人早就不要他了。
“是啊,很高兴。”浦政平轻快地说,他伸出一只手,带着点犹豫,可还是放到了浦亦扬肩头,“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我害怕你再也见不到我……我没时间了。我没机会再见到你,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是你不一样,小扬,我欠你太多,我想你应该很恨我,但假如哪一天你会需要我呢?所以我在这里等着。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当你想见我的时候,你可以见到我。哪怕我已经死了,这没关系,这都没关系。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浦亦扬一动没动,就像僵住了一样,既不想靠近男人,也没有拂开他的手。
“如果……我没有来这里呢?”他问。
“那我就继续等着。”浦政平毫不犹豫地说,“我早就死了,我是个幽灵,当幽灵最大的好处就是我有很多时间。我可以在这个地方待上十年,二十年………待到你再也不想来DELTA。到那一天,我会知道,你再也不需要我了。我会和DELTA一块走向毁灭。”
浦亦扬瞪着眼,竭力控制着呼吸,即便并不需要。他心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本应继续恨这个男人,恨到不会有一星半点的动容,一辈子都不会有原谅的可能,可他现在坐在这里,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上的陈年疤痕裂了道口子,淌出来的却不是血,是滚烫的热流,那热流一口气冲上头顶,在他鼻腔和眼眶里执着地打转,他需要谢谢连机设备,否则他就会让男人知道自己此刻已溃不成军。
他看得出来,单是他坐在这里,没有拒绝,没有起身离开,就足够让男人心花怒放。
这是真的高兴,就和当年他搞乱了男人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草稿纸,叠成纸飞机,硬塞到男人手里时,男人露出来的眼神一样。
明明一切都无法挽回,受过的伤不会愈合,淌下的泪无法逆流,甚至于他们父子重见的这一刻,其实都根本没有发生——男人死了,死在了十年前,孤独地沉在了冰冷的江水里,只匆匆地在他们约定好的梦境里留下了一道影子。浦亦扬不会欺骗自己,他知道浦政平也不会。影子只是影子,即使看得见摸得着,这对死去的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藏在DELTA深处的虚无之海是个梦中之梦,造梦的人是浦政平,做梦的人却是他,浦政平死前花了这么大功夫,就只是为了履行他与浦亦扬之间的约定,满足浦亦扬单方面的愿望而已。
“你感到后悔过么?”他问那个影子。
“后悔?”浦政平喃喃说,就跟过去思考着棘手的数学问题一般,脑袋后仰,靠在墙上,“没有。我有愧疚,对你和你妈妈。但我也知道我注定会走上这条路,当我从摸到那一角天幕开始,这就是注定的了。我没有办法再回头,装作我做不到这件事。人类终有一日会走到这一天,就算不是我,也会有人做到。这是终会发生的洪流,而我,不过就是其中一点浪花而已。”
这倒是比较像远航之星上黑袍人的说法了。只是比起那疯狂布道时的抵触心理,浦亦扬现在更能平静一些看待这个问题:“那个真正的A-VATAR算法……你准备拿它怎么办?”
“你误解了,小扬,你们都误解了。”浦政平露出了两排大白牙,举起手,用两根手指比了那么一比,“我根本还没能完成C计划,我只是,比向人杰拿到的多做了那么一点罢了。那只是一个开始,人类的变革,才刚刚将要开幕。”
浦亦扬不由得一愣:“还没完成?”
“那当然。你别把你爸想得多光荣,要是我真能上传意识让人类永生,我还会傻乎乎地给向人杰弄死?”浦政平理直气壮地说,“他成天自以为找到我就能苟活下去,那是他的事,是他老糊涂了,死到临头想太多想太美。”
浦亦扬:“……”
浦政平清了清嗓子:“总之,你问我打算拿这算法怎么办,我早就想好了,我打算把我藏起来的这点东西交给你。”
他拍了拍浦亦扬的口袋。
浦亦扬伸手一掏,刚好摸到了琉璃晶体。那枚水晶现在正在发光发热,映得他的卫衣口袋闪闪发亮,像是装了一枚生机勃勃的小太阳。
“这就是剩下那部分算法,你现在就能打开它了。”浦政平说,“当然,要不要打开它,什么时候打开它,这都是由你决定。”
浦亦扬嘴角一抽:“你甩锅?”
浦政平老不要脸地缩缩脖子:“哎呀,小扬啊,瞧你这话说的,你爹我早死透了,哪还能背得动什么锅挑得起什么梁?说白了,我早就为我过去的狂妄自负付出了代价,我做错了事,信错了人。但数学是无辜的,这个算法也是无辜的。我是比别人早那么点摸了下天,可我不是神,这世上没有谁是神,我们不创造规则,我们只是发现规则。人类未来要往哪个方向走,这是人类决定的事,不是某个人可以决定的事。作为一个早早就扑了沙滩的小小个体,我最多就只能做到这里,把这点发现交给你,拍拍手躺平了,期待着下一波浪能抵达哪里……”
浦亦扬无法否认这段话说得还很有那么点道理,可这不妨碍他依然想和二话不说将烫手山芋甩给他的某个死了也不安生的老鬼一刀两断。
“我不像你,我不是天才。”他瞪着眼睛说。
“小扬,你不必像我,你就已经比我优秀太多。”浦政平做了一个当年常对自家儿子做的动作,捏了捏浦亦扬的脸,“傻孩子,你早就想好怎么做了,不是么?问问你自己的心。”
浦亦扬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心不在跳,但他确实听见了他爸想让他听的声音。
“等想明白了就快走吧。”浦政平瘫回了墙角下,叠起双手,枕于脑后,舒舒服服地闭上了双眼,“我也是时候睡一觉了,等到睡醒,师兄一定会上来催我,叫我不要老躲在这胡思乱想,早晚晒成老花眼……婴婴会在宿舍等着我回去,她早早炖好了我最爱吃的桂花糖粥,我会给她带她最爱吃的熏鱼……嘿嘿,要是小扬够乖的话,我就顺便带点粽子糖回去,再跟婴婴说说,让他在我的书房待到晚上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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