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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 (北有渔樵)


  “同朝为官一场,何苦相互为难。”苏忏举目一看,御书房外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他还住在原地。
  秋高而气爽,薄薄的烟缠绕在每一条细丝上,在苏忏的眼里将这天遮挡的严严实实,似是纠结成一个穹顶,压的极低,连走路都恨不得弯下腰,而眼前更多的蛛网相互构架在一起,跟倾倒的栋梁一般斜插入地,堂而皇之的霸占着视野。
  “我这老腰啊……”苏忏叹了一声,勉勉强强站直了身子,他径直走向那燃着细香的炉子,眼前盘根错节的蛛网颇识时务,苏忏既没有停下的意思,它们便退避三舍,抽丝剥茧般转瞬腾出一条道路,苏忏连眼都不眨,将那独三根的细香掐了上头拔了下头。
  这东西的确是个宝贝,整三个时辰才烧了不到一半,如谢长临和卓月门这样的非肉眼凡胎都无法辨别的东西,这香也能使其显形,放在这儿白白烧一宿实在浪费——苏忏劳动人民般艰苦朴素的心止不住的往外冒。
  “这香是毗罗香,虽是宝贝,但也有其局限性。”谢长临财大气粗,天下间大部分的好东西不仅见过,恐怕还真的用过,他继续道,“乃是高僧舍利研磨,经过一些凡人工艺做成……通常材料里的东西心有执念,才能让诡物献身,兴许你该去问一问,此香何来?”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关于毗罗香,苏忏只在清源观的藏书中读到过,那书不知道曾易几代人之手,早被翻的七零八落且卷角泛黄,文字叙述倒是一字不差,就是这配图有些磕碜,苏忏还以为那几根线是污渍来着,现下看来倒也形似。
  “这些东西都是礼部安排的,场合不大,但估计裴尚书近日来总提心吊胆,应当亲自监管过……他是位老臣,有些做法未免苛求繁琐,人员,座次,香炉乃至蒲团等等都会记录在案,交由阿恒过目,”苏忏道,“找李公公一查便知。”
  李如海就在一门之隔的御书房里,苏忏刚提及此事,李如海自然不敢怠慢,册子尚被他带在身上,还热乎着,上头倒是说明了毗罗香是贡品,从珍宝阁中取出,却未曾讲明来源。
  “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苏忏只说要看今日的名目,却没有给他一个具体的原因,李如海不傻,光是留意脸色,也能瞧出一点凝重来。
  “也没什么……只不过瞧这香稀奇,想求个来历。”苏忏又问,“李公公可知这香是何时放入珍宝阁,又是哪里进贡的?”
  “这香是九月末送来的吧……时间不久,还记得一点,”李如海想了想又道,“约莫是北边的一个小部落,叫梨达,多数人信佛,所以毗罗香的质量极好。”
  “梨达……”苏忏念叨了两声,谢道,“麻烦公公了。”
  梨达这个名字对于苏忏这种四处浪荡的道士来说,并不算陌生,它曾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国,经过数代变迁,宗教与皇权之间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冲突,继而缓慢衰败,终于在几十年前一蹶不振,逐渐分化成了数个小部落,其中以梨达和北梨达势力最大。
  如果苏忏没有记错的话,梨达与巴渎紧挨着,几乎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虽然没有谁依附谁一说,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所以这次的事,兴许又与巴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苏忏的眼神是凛冽的,长身而立,站在秋日的院子当中举目望天,那些蛛丝离了毗罗香的烟又逐渐消退,掩藏于这片黑暗当中。
  瑶光不知道主人在烦愁什么,刚要跑过去抱他大腿,就被沈鱼拎着后颈子拉开了,留下谢长临静静陪在苏忏身边。
  沈鱼进宫的时候,玉衡曾指名指姓的嘱咐过,说是难得去一趟,不仅得诓一座金山银山回来,还得照顾好苏忏——沈鱼多聪明啊,直接把这两件事合并成一件,谢长临可是座会安慰人的金山银山。
  “在想什么?”谢长临突然开腔,但声音很轻,并不妨碍苏忏的沉思——虽然他脑袋里现在空荡荡的,并没有思考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没什么……”苏忏回过神来,月光在他的眼睛下留出两道阴影,安静了一会儿,他又道,“今夜子时,我想去裴尚书府上看一看,你呢?”
  也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苏忏脱口问出一句“你呢”……随即又不说话了,似是觉得有些尴尬,笑了笑刚想兜回来一点,谢长临便紧跟着点了点头,“自然跟你一起去。”
  仿佛是什么不需要问的既定结果。
  原本这些话就像是个铅块扔进冰冻三尺的寒河上,除了让苏忏一时耳根发红外,也没什么其他用处,但现在景况不同……寒河未冰冻三尺之前也曾是一汪春水。包裹着苏忏的温柔与乖巧剥落干净,里头是根根带刺的生人勿进,藏于心底的记忆被强行扒开,他有一瞬间仿佛回到十几年前的彷徨无依——谢长临就成了江海湖心一根浮木,忽然托住了他。
  苏忏紧绷的脸上终于松懈下来,浮上一层淡淡笑意,回头看向谢长临道,“大楚没有宵禁,兴许街上还有谋生活的小摊子,天凉了请我吃顿饺子吧。”
  午夜时分阴气最盛,照谢长临的说法,这织网的东西既不是完完整整的妖,也算不得是鬼,最容易借天地日月而得利,三更正是其最强大的时候,若要动手于己不利,但单纯追寻踪迹却是再好不过。
  苏忏和谢长临离开的稍早一点,沈鱼留下给他两打掩护,极简陋的扎了两个假人,用朱砂点睛塞在被窝里,倘若宫中有什么动静,至少还能稍加应付。
  不过亥时初,街上的喧闹还没有平息下来,有些商贩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却也陆陆续续又支起来一些通宵的摊子,卖一碗汤圆或面条——也有饺子,但不多。
  苏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早上开始就馋饺子,沈鱼嫌麻烦,他自己又不高兴动手,拖到现在才逮着了机会。
  这么一想,毗罗香,梨达乃至这塞满皇城的蛛丝到底落了样好处,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晃了半个城,终于找到了一家开在阴影处的饺子摊,蜡烛和油灯各自点了两盏,有明有暗有新有旧,保存的也不一样……就像是临时借来用一晚,天亮了还要再还回去。
  摊子的主人四十上下,脸很方正,白天大概是干粗重活的,肩膀边高边低,人生的威猛,但背却有点驼,正撑着脑袋坐在地上打瞌睡。负责招揽生意的是个妇人,只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才喊一声,让丈夫进屋帮忙捞上两碗。
  平安无事的年景,就算打更人敲过了三更,照样是如白昼似的热闹,虽不至于摩肩接踵,但这小小的饺子摊肯定能围坐个水泄不通。
  但自七月半的事一出,猝不及防的冰雹和狂风除了摧垮几面宫墙外,皇城他处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更何况那日白骨行市,阴魂穿梭——闹的是人人自危。
  这两三个月间,纵使破损之处可以修复乃至重建,但恐慌却像是瘟疫似的,扎根在每个人的心里,亥时初的热闹刚过半个时辰就全然不剩了……然而半夜讨生活的人才刚刚醒。
  “两位公子……”老板娘殷勤的靠过来,见苏忏与谢长临穿着熨帖,形容高贵,刹那间有些自惭形秽,沾满油污的手在布兜上抹了抹,这才局促的咧嘴笑道,“吃饺子么?要什么馅儿的?”
  苏忏老大不客气的拖一条板凳坐下,颇为和善的看着老板娘,“什么馅儿的都给我抄一点吧……若有顺口的,下次路过就知道了。”
  “好嘞。”妇人嘴上答应着,心里却颇有点奇怪。
  这“大杂烩”的吃法一般是做苦工或穷困贫苦之人才知道的,因为不同馅儿的饺子通常价钱也不一样,而炖在一起时,商家为了招揽生意,价钱定在一个比较合理的点,倘若扣细节来算,通常能便宜一到两个铜板。
  这两位爷怎么看都不像要省铜板的人啊。
  饺子摊中疏疏寥寥几个人,都是些踏实过日子的,可能手上还有活儿没干完,吃完这顿饺子再继续……即便苏忏和谢长临十分扎眼,也顶多是抬头看了看,又旁若无人的填饱肚子。
  越过这家饺子摊,沿街边走十七八步再拐个弯,就是裴尚书的府邸了,从他考上榜眼开始,几十年就没换过府宅,所以四周事物变迁,家也越住越小,倒是有种安贫乐道的情怀。
  苏忏挑的这个位子虽说离桌远了点,但刚刚好能瞧见裴尚书家的大门,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耳边轻轻静静的也没个人说话,便忍不住自己先开了腔,“这家做的是汤饺子……其实还有一种干饺子,不带汤的,捞出来沥了水放在盘子里,沾了醋和辣子吃。不过皇城很少有,我在北边的时候……”
  忽然停下来没吱声了,谢长临有些不解的看向他,苏忏不好意思的笑道,“虽说是吃过,但吃的急,只记得辣椒冲进鼻腔里挺难受的,具体什么味道却忘得七七八八。”
  那是他饿了半个月的第一顿饱饭,给他这盘饺子的姑娘十六七岁,风雪下有双弯弯的眼睛——因这顿饭,害的人家姑娘一夜间家破人亡,苏忏始终找不到她的尸骨,便砌了座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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