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天道神道阴阳道,绝我心往皆是邪道,胜者鬼雄,去他的昭昭!
强,小劫大劫众生劫,焚身烬骨难灭心窍,舍却纲常,自封个骄骄!
为龙若缚上教条,不若潜蛟铮鸣掀起泼天的浪潮,撕了你的教条,熄了你的昭昭,头上出角是我翻出三界的怒嚣,横来把这欺人太甚的规矩搅一搅,得意哉,笑!
一笑,吼破罗网震云霄!
再笑,骇退神兵断千刀!
笑复笑,纵生得地上最狂傲,人也要妖也要,神鬼仙魔都来朝,跪拜我这不服不顺无法无天的山蛟!
玄色的鳞已与肉身浑然一体,连结成天生的盔甲。铁矛宛如自骨骼中生长,成为手臂的延展,四棱锥头肆无忌惮地刺破累累的盾阵,将敌方的防线撕裂又撕裂,匹夫悍勇,所向披靡。
天兵与鬼将都想问,戴罪之身怎得脱胎换骨,化蛇为蛟?
龚忻怀中始终紧紧护着他的爱与罪,只手抗住这铺天盖地的围捕,用实力嘲讽困住三界众生的天条戒律,令人既畏又敬。他好像远古的神祇一息复苏,不惜一切推翻既有的法则,誓要重置陆上的规矩。
龚者,奉也,莫非这天地果然要改弦更张?
却陡见他降下云头,自弃铁金,失措已极。
神仙鬼怪们惊异地发现山主将要哭了,其声切切,唯言:“不——不——不——”
怀中人虚张着口呼吸抽顿,五官扭曲,似忍着极大的痛意。
有鬼差注意到:“破、破水了?!活死人产子!他真的能产子!”
敌我皆乱。
龚忻死死搂住卢蝎虎仿佛他命不久矣。
司命将命书翻烂,线断页散,扬作漫天无骨絮蝶,添成悲雪;判官掷笔抱头跪跌地上,痴癫自喃,查不到,想不通。
“仙胎结成需得三年,鬼胎压根无法分娩,不可能的,为何他会产子?他怀的究竟是妖是魔?”
“是人!”一语惊动,倏来横空出世的青光一刹,直直切进了场中。光芒放柔,赫见同样的玄鳞甲,同样的四棱矛,但那张面孔不是龚忻——
“丑、文羲……不,你不是!”龚忻一时心神恍惚,很快省悟过来,“二蛋?!”
英姿挺拔的少年笑中含伤,恭敬地唤:“父亲!”又低头望一眼卢蝎虎,眸光旋即放柔,依依地叫了声:“母亲!”
有尖细的抗议自他肩后传出来,龚忻才意识到虎子不知何时已不在身边,此刻却挂在弟弟的肩头。依旧是半人半蛇的模样,秃圆脑袋,小小的好像个偶人。
“对我们来说,他难道不应是母亲么?”或者兄弟间天生的维系,丑文羲竟轻易安抚下虎子,侧转身面对环伺的敌兵,不卑不亢不抑不扬,平静地讲述,“你们当然找不到关于这个孩子的点滴启示,因为你们始终纠缠于命,而非理。其实非止你们,就连父亲也曾以为是自己凭妖力强挽住母亲的性命,以为你们再也不能奈何他了。但真正保住母亲肉身不腐的,是那夜纵情后结胎成人的三妹。确信三妹是凡胎是人以后,父亲便全都明白了。是么?”
龚忻咬着牙,神情冷峻,一言不发,只一再地将卢蝎虎往怀里拥,心疼他身受的苦楚,恨绝了眼前的相逼。他没什么要对这些神仙鬼差解释的,不屑解释。
二蛋替他说:“因果轮回,这世上岂有无缘无故的来世相见?所以我在这里,并非什么前缘再续,我什么都不是,非生非死,不过一缕难酬的执着,陪着母亲轮回十世,越结越深。直到父亲将那枚本该无胚的卵放入母亲体内,才有了我凝结成魄的可能。”他偏过头来复看向龚忻,涩然苦笑,“天命无法给您和母亲一笔姻缘,继而催生出了我,这便是因果。您的因果,母亲的因果,天命的因果。也所以,母亲必定要产下三妹。”
龚忻克制着颤抖的呼吸,哑声追问:“那是谁的因果?”
“那是您,父亲!却非因果,而是偿还。作为人重新回到人间,是四百年前那梦想为人的小女妖的执着。轮回可以给予母亲微薄渴求下的一面之缘,于您来说,则需要自己创造一段轮回。母亲即将产下的,正是这场轮回的伊始,是那个等待了四百年终于可以成人的小姑娘,是您啊父亲!开始亦是结束,从此她替您人世轮回,您身上已无凡血凡骨,自在成仙。所以您的角回来了,您是地上之主,从此不顺天命!”
又还身,向着那些酷爱用规矩桎梏灵魂的非凡们,发出怜悯地嘲讽:“生死簿显不出母亲的命盘,因他确然已死。他活在父亲身边的这断时间是偷来的,是父亲这道不可捉摸的变因下生出的果。然而三妹确确然是人,乃脱离父母纲常,横空出世的人。她是天纵的,地结的,注定的因果。她已在生死簿中,只是你们想不到她是谁。不知所起,何来定夺?”
司命听得发怔,讷讷问眼前的少年:“那你又是什么?”
二蛋朗笑:“我是前世无处偿还的丑文羲!”转过脸去向着两位父亲顽皮地挤挤眼,“也是你们的儿子,二蛋!今时今刻我诞生于此,便为结束而来。今日之战,是这天上的神地下的鬼种下的因,我来结果。借因果,断轮回,了终!”
龚忻眉目陡然一凛,似有料断:“你没有实体肉身,靠精魄凝结,临世便着我战武衣,你只为战而来。”
少年坦然颔首:“是,我唯愿一战!”
“这武衣是龙鳞,性贪,嗜主,你用它,便是奉它。我以我血养之,它赋予我戾狂。你没有血肉,要胜,只能——”
“孩儿明白!”二蛋迈步过来单膝跪地,手按在心口,向着双亲躬身一拜,“也许此番我终将与这纠缠十世的因果一道消失,却同样也是必然的注定。我的存在其实只是过往挥之不去的痴着,父亲母亲可以当我是前世的丑文羲,亦无妨将我当作今生的卢蝎虎,甚至是父亲您自己。我以武之姿态临世,披的是您的战袍,秉承的是母亲的意志,我乃力量的具象,我无处不在。在您的体内,在母亲的心里。永远!”
他俯身亲吻卢蝎虎的腹,覆掌其上,果然兄长一般嘱托:“好妹妹,早些出来吧!莫要折腾爹爹。别怕,二哥替你打坏人去!”
平地乍起爆烈的旋风,卷动尘沙乱迷人眼,卷送双亲直落洞前,风偃后闻声壮,天地间赫然耸立一尾头面覆铠的大蛇。少年持矛立于颈上,厉然傲笑:“大哥助威,快哉!”
第20章 二十、从前有座山
好像身遭车裂般的惨痛,尽管卢蝎虎此前从未受过那样的酷刑。是措手不及又难以想象的苦楚撕扯着他的理智,精疲力竭后生出了乱真的幻觉,以为有无形的力量将他的躯体往四面八方狠戾地分拽,令他死去活来。
他无法将此时此境与分娩相提并论,虎子没有这般拖拉忸怩,二蛋不会要拆卸他的胯骨,过去数月里变得沉坠的腹部如今伴随收缩每一次都绷得发硬,随时能从内部被撑破一样。
小妖们全战战兢兢扒在寝洞门边探头向里张望,生怕山主大人因大家未能劝阻二主子怒而降罪,又担心二主子的情状不敢退得太远。他们应是头次看见龚忻露出这样伤极无泪的表情,是求告无门祈愿难酬,恨不能一同归去了。
为什么要去?又因何无望?
无人理解。
龚忻却知道。倒宁肯不知,不见,不爱,不求。
心上人的痛吟只有他听见了,一声声,都似泪别。
缓过一波剧痛,卢蝎虎呼吸发颤,婆娑泪眼拨过来望着龚忻,莫名竟笑了。
“龙哥打得我好疼啊!”
闻言,龚忻不由自主抖了下,将他手攥得更紧。
“第一世,被逼离散,郁郁而终。”忍痛的人话音轻飘飘的,似遥远而来,“第二世,长寿无喜,一生未娶;第三世,年少意气,为伊决斗;第四世,半生碌碌,突遭战祸;第五世,惊鸿一瞥,执迷不悟;第六世,山水云游,仙缘即逝;第七世,民曹小吏,籍册寻你;第八世,佛门拾养,六欲难断;第九世——”
产痛复作,卢蝎虎疼得心口难开,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龚忻拥住他,不必他再说。
“第九世,我打你一巴掌,叫你滚下山去!”歉意的吻落在奇形的胎记上,终将泪晃了下来。
上一世,山主已作男身。
上一世,迂执的青年误将他认作娇娥。
卢蝎虎知足:“呵,寻了九世,终于听你跟我说一句话!”
龚忻自嘲:“我却骂你个登徒子,痴心妄想。”
“不妄不妄,念念不忘!”
“所以这辈子索性带着欠条上门来了?可一巴掌换一年,够吗?”
“一年还多呢!”这一声不似来自胸臆,忒干哑生涩,犹如小儿学语。
龚忻猛抬头,惊恐地按住卢蝎虎颈部:“不、别、不行——”
卢蝎虎呼哧呼哧换息,续足气力向下推挤,难抑的痛呼从喉间逸了出来,将曾经掩褪的狰狞伤口迸得更大。然而并没有丁点的血从那道可怕的创口中淌出来,它们早就干涸了,同这具身体的生命力一样枯竭,是死的,被伪装成活着的姿态。
伴着决死的尖嘶,一团血肉自活死人的双腿间滑了出来。
龚忻稳稳地托住鲜活的生命,小心翼翼放到卢蝎虎胸前,让婴儿的脸颊贴住他心口趴伏着,听见这腔堂里最后的跳跃。
可是卢蝎虎已经没有力气去抱一抱自己的孩子了。他连睁开眼都显得吃力,被龚忻扶住靠在他肩头,自眼缝中勉强看到女儿的侧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