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前去,伸手制住张此川,强行将那深入血肉的长锉拔了出来。一泼血唰地溅出来,张此川疼得已经没有力气反抗我,他白着一张脸,哆嗦着对我微笑道:“没……没有用的,您阻止不了我了。”他摸了摸浸透他鲜血的地面,举起鲜红的五指,再往旁边指了指:“你们叫我元宵节那天……等在这里,我不会信的。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来见我。”
他的声音很微弱,却很稳定,有些固执地跟我陈述着:“胡天保,已经死了。是被我害死的。”
我给他包扎好。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我估摸着他这下最多不过废一条腿,包完了起身,我道:“所以你就想用这样的方法复活他?”
他满头大汗,紧紧咬着嘴唇,一副落魄模样。张此川茫然地扫了我几眼,继而笃定地道:“青宫道长告诉我,要生死人肉白骨,须得以命换命……我欠他一条命,欠他……一个龙椅。这回该我还给他。还给他了,我便不欠别人什么了。”
他慢慢地勾出一个笑容:“我什么都不欠,谁也不欠。”
接着,他猝不及防地一把将旁边的长刃抓起来,伸手就要往自己的心口刺去!
我早有准备,一剑将他挑翻,拿剑尖抵在他喉咙上。
我道:“你看清楚。”
这回我没有再压低自己的声音。我伸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他大口喘着气,一脸惊惶,看见一张属于郑唐的人 | 皮面 | 具,紧接着,我再将那人 | 皮 | 面具也撕开了。
张此川望着我,眼神逐渐由茫然转为清醒,接着又转为震惊。
“你……”
他似是有些崩溃,反复呢喃道:“不……你明明死了……是死了……是我亲手——”
我道:“张大人信神拜神,信命拜巫术,怎么就不肯信兔儿神的传言呢?我已是神灵,与他人再无关系。你不必豁出性命来还我。托你的福,我死后成神已是欠了你一笔债,如今你若是死了,我便又要欠你一笔债。”
我站起身,分神朝天边看了一眼——
风起云涌,星象初显。那颗青色的星星,正在慢慢地,慢慢地离原来的地方远去。
应劫,七杀星破。
这样一来,留在那里的星子还剩三颗。黄云翻动,我第一次见到出来这么早的银河星盘,也是头一次见到星盘有如此显着的变化,四方星位,没有一个还在原来的正道上,青黑的天幕中,没有一处不是暗潮涌动。那天上的棋盘仿佛被人抓起一个角,即将慢慢地倾倒下来。
孽龙出世。
我转身过去,望见了一脸惊诧的林裕。早在他带着随行人马赶过来时我便已听到了动静,我的目的,无非是要在他面前原原本本地说一遍我将要出口的话而已:“我就是是林兆,先帝皇长子,皇后唯一的儿子。是你们害死了我,我如今已成神灵,不死不寿。我来——取回我应得的东西!”
我举起手中的剑,对着林裕喝道:“你若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同我在此做个了断,才好配这个林家姓名!”
林裕宛如一头发疯的凶兽,双眼血红地向我扑过来。他手里举着他那把惯用的长匕首,我如今封闭神识,什么也瞧不见,可我却也依稀见到了他身后巨大幽深的黑影——是一条龙的样子,宛如九天泼墨一般带着令人窒息的狂风,四下刮起了令人胆寒的狂风,尘埃与草叶漫卷上天,遮天蔽日,带着一个人纠集了毕生执念的杀意。
我一剑捅穿了他的肩膀,将他撂翻在地。紧接着,我拔出剑,紧跟着在他两处手腕、两处脚踝、两处膝头狠狠斩去,风中,我隐约听见了巨兽泣血的声响,林裕疯狂地挣动着,几乎要将我的手腕捏碎,拼着命往我下腹捅了一刀。
我根本没有避开他那一刀,我不是玉兔,他便也只能伤我这一刀。而我手里的剑,却是一把斩龙剑,正是我上回头黑龙一行人分别时,去一处桥梁下取来的古剑。
黑龙告诉我:“除了祥瑞,神界不知道的是,人间另有一种对付龙的方法。这种方法是由人想出来的,每当蛟龙升天,带大水过桥之时,在桥下悬一把剑,便可阻绝腾龙升天的道路。长年累月,那把剑也会带上专克龙类的斧钺之气。只是凡人真想要拿这剑屠龙,没有非凡身手,则是难上加难。”
我没有非凡的身手,我不过是偷了个他心神动荡的空子。
林裕四肢尽废,挣扎数次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他带来的那些士兵中本有人想杀过来,却在见识了反常的狂风与黑云之后一动都不敢动了。我捂着腹部的伤口,看着我的血液流淌下去,慢慢覆盖了张此川的血迹,将那阵法填成一朵妖异繁杂的花。得了我的血,我再将周围的那些符纸挑开,俯身在旁边换上无眉为我准备好的符纸:
那上面写着我的生辰八字,与林裕的生辰八字。
一命换一命,大抵如此。
狂风骤然停歇,我感到禁闭的元神在我身体深处疯狂地跳动着、叫嚣着,我凭空多了相较于原来数百倍的法力与力量,它压在我身体中不断冲撞着,直接冲开了束缚我法术的神仙决。我血液中躁动不安的沉积与嗜血的愿望越发张狂,在这个瞬间,几乎要把我吞没。
深空中,倾斜的星盘停止了。
林裕的那颗星星与我的交换了位置,我的命星替代了他,成为了牵引星盘中那颗唯一的、最重要的棋子,林裕的星位瞬间脱出,消失在了卷上来的黑云中。
提劫,贪狼星,破。
杀破狼星宫中,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与一颗淡黄的、明亮得如同一个人温柔的眼眸的星星连在一起。
耳边,我依稀听见了有人的呼喊声,有什么人试图冲上来阻止我,我看见了他的口型,但我听不清他说话。
我承了孽龙的命数,很快就要走火入魔,变得六亲不认了。判官往我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嘴巴一张一翕,我费力认着他的口型,在失聪即将带来的宁静中看了出来,他说:“你疯了!你让小兔子怎么活!你要他和你同归于尽吗!你让他怎么活!”
我无力地冲他摆摆手,孽龙之息正在席卷我的四肢百骸,我强撑着从袖子中拿出一卷纸张,塞到了判官手中。
那上面有着我最后的计划。
在五月二十七,我将以林兆的身份拿回我的皇座,江山易主。
当天,我将下令:“妖鬼巫术祸国,神只庙堂该受到整治。以京中祸乱为始,兔儿神罪孽深重,应当砸毁庙堂,永禁香火。”
青龙怎么死,我便怎么死。
这样的我,不需要玉兔用命来杀死,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消息。我会托判官和月老告诉他,他的谢樨最终还是决定不要他了。
我的小兔子不需要陷在杀破狼这样凶险的星位中,他永远是最好看的那颗星星。在我坠入黑暗之前,我这样想到。
破劫,破军星,死。
三星归位。
☆、圣旨
当我醒来时, 却发现事情并非我所料。判官、陈明礼替我料理好了朝中的一切, 我登上了皇位,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
我在玉兔待过的那个冷宫中醒来。
我慢慢地想了起来,住在这里是我自己要求的。我睁眼瞧见了几只黑色的耗子,它们被我突然坐起的动作惊了一跳, 跑开了。
我看了看它们,将桌上的点心拿下来,放在了地上。接着, 我走出门去,抓了一个侍卫询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的旨意发出去了么?”
那侍卫看着我,战战兢兢的。我强忍住体内嗜血的躁动,按捺着将这个人一刀砍死的想法, 快步走了出去。
事到如今, 我方理解了林裕有多不容易。孽龙命格带来的另一个必然的习惯便是嗜血、凶暴,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情绪,只觉得这几天十分难熬。相较之下,林裕忍了十多年,的确为难他了。
还有多久, 我的神识再压不住孽龙之息,就要失控了呢?
我先去了一趟礼部,结果没找到陈明礼。我思考了一下, 又去了紫薇台,可应当在那里值守的判官也不在。礼部的人战战兢兢地告诉我,砸毁兔儿神庙堂的旨意的确是发了下去。
可我为何还没死?
我仰头看天。我醒来时是深夜, 那倾斜的星盘凝成一副近似永恒的画儿,在我眼前清晰地闪动着,很快,我就发觉天象有异:有一颗星星突然变得特别亮,在上面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向地面上坠落下来,坠成一颗流星。
跟着那星子的还有数道天雷,我听判官提起过,那是违逆天条、天界中十恶不赦的刑罚,二百道天雷从不落空,是能够将一个神仙的元神撕裂般的痛苦。
“天有流星!是好兆头,往……青岩观那边去了呢。”
“青岩观?”
我认出了那颗星星,觉得一切思绪都离我远去了。我快马加鞭,抽死了两匹照夜白,十万火急地感到了青岩观。我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崩出了一些血迹,在那伤口之上,还有什么地方,也在一跳一跳地疼。青岩观中人山人海,我抬手呼来狂风将他们崩飞了,在我将将进殿时,我眼望着几个青色道袍的人将那汉白玉的壁画敲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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