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移近了火折子,点燃了烛芯,照亮了半个小竹屋。
书案上已经放了一摞书,她无奈地拿了一本过来,打开第一页,她苦声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开篇的第一句话云舟不是没见过,可见过归见过,到了真正要全部背下来之时,云舟的脑袋就开始嗡嗡叫了。
云舟将这本书合上之后,再瞄了瞄其他的书,这只是第一本而已,还有几十本要背记。
天啊。
云舟扶额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不要偷懒。”
谢南烟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却没有上来盯着云舟看书,便径直往床边走去。
“奇怪?”
云舟总觉得谢南烟葫芦里肯定又在卖药了,她再也不敢探近谢南烟,只是起身探头看了看,恰好对上了谢南烟的一记眼刀。
谢南烟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眼露凶光了。
云舟慌然坐了下来,拿起方才那本《大学》赶紧碎碎念地读了起来。
杨嬷嬷端着热茶走了进来,静静地放下之后,便走近了谢南烟,低声问道:“姑娘,我还是去请郎中来吧。”
“我死不了的。”谢南烟当即拒绝了,脱了鞋袜,便倒在了床上,拉了被子盖上。
杨嬷嬷还欲在劝,便发现云舟已来到了身后。
“烟烟她怎么了?”
杨嬷嬷故意欲言又止,“公子,姑娘身上的伤今日又见红了,这会儿她烧得厉害,偏偏就不肯去请大夫。”
云舟皱眉,“你不要命了么?”
“不要你管,看你的书去。”谢南烟侧过了身去,强忍住了笑意。
云舟被噎了话,她看了一眼手上的《大学》,索性将书本放到了一旁,干脆地坐到了床边。
杨嬷嬷知趣地退了下去。
云舟探手过去,准备摸摸看谢南烟的额头,却被谢南烟打了一下手背。
“谢南烟,你再这样,我就真不管你了!”
谢南烟冷声道:“你叫我什么?你别以为我病着就拿你没办法?”说着,便翻过了身来。
云舟顺势摸了一下谢南烟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她认真地道:“当年我们渔村中的小五子,就是因为看不起大夫,才烧坏了脑袋,到现在还一直被人笑话是傻子。”
谢南烟定定地望着云舟,并没有马上答话。
云舟深吸了一口气,靠近谢南烟还是需要点勇气的。
只见她温柔地伸手捧住了谢南烟的后颈,身子探前,“我力气可没你大,你若是再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我可就不管你了。”
“那不是正好么?”谢南烟涩然轻笑,“我烧坏了脑袋,你就可以趁机溜了。”
“我不是那种人!”云舟一脸严肃,“你再这样看轻我,我会生气的!”
“你生一个我看看?”谢南烟趁机勾住了云舟的颈子,她贴上了她的身子,笑盈盈地道,“这小竹屋是个难得的幽静之所,我若是去请了大夫来,万一你的行踪暴露了,我如何护你周全呢?”
云舟没想到谢南烟竟是为了她,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将手缩了回来。
“命只有一条。”
“我知道……”
云舟瞧她这熟悉的得意笑容,若不是她的身子一片滚烫,云舟以为又中这女魔头的计了。
“先放开我。”
“不准去请大夫。”
“不请大夫。”
云舟的声音又柔了许多,她皱紧眉头,“我去打盆凉水来,我不会跑掉的。”
“嗯。”
谢南烟没有继续缠着她,松开了双臂,躺了回去。
云舟起身快步走向了屋外。
谢南烟等云舟走出去后,便从怀中摸出了一只暖炉,反手抛到了床下,她终于不必那么热了。
云舟很快便打了盆凉水回来,她将凉水放到了一旁的矮凳上,拧干了盆中的帕子,仔细叠好,贴上了谢南烟的额头。
凉意沁心,谢南烟只觉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忘记了方才准备好的套话,安静地像是一只疲惫的猫儿,半眯着眼睛看着云舟。
云舟以为她烧迷糊了,“谢……”话到了嘴边,她又忍住了,这个时候就不要惹她不快了。她很快换做了另外一个称呼,“烟烟,等你好了,你教我几招吧?”
谢南烟轻舒秀眉,“教你什么?”
“我不想像个累赘一样,你教我几招防身,你就不必这样了。”云舟说完,将帕子拿了下来,重新浸水拧了拧,又贴上了谢南烟的额头。
谢南烟幽幽道:“我已经没把你当成累赘了。”
云舟苦涩地笑笑,“看来我还是有点用的。”
“嗯。”谢南烟的指尖悄悄地一步一步地移近了云舟的手,牵住了她的小指,“我可是你说的女魔头,你这样待我好,就不怕我以后恩将仇报,继续欺负你么?”
云舟摇头,笑得无奈,“你都说你是女魔头了,我还能奈你何呢?”
“若是……我不欺负你了……”谢南烟的声音低哑了下去,她笑咪咪地看着云舟,像个孩童一样。
云舟叹息道:“你真的是烧糊涂了,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反正说了你也做不到。”说完,她摸了摸谢南烟的脸,还是一样的滚烫。
只有谢南烟知道,此时她的脸阵阵发烫,已经不是因为那个暖炉,而是因为云舟一人。
“我说真的……”
“嘘……”
云舟示意她不要再说了,“闭眼好好休息,我会照顾你的。”
谢南烟是难得的听话,她点了点头,便合上了双眼。
云舟想要给她换帕子,可小指被她紧紧牵着,云舟无奈地道:“那边说我会趁机逃跑,这边又担心我会跑了,你再不放开我,我如何照顾你?”
“我就信你一回。”谢南烟淡淡地说完,便松开了云舟的小指。
云舟摇了摇脑袋,心道:“这女魔头的戒心还是一样的重。”不过念在她生病的份上,今夜就待她再好点吧。
一念想好,云舟便不再多想,将帕子拿了起来,再沁了凉水拧好,重新放在她的额上。
时光一点一滴地过去,夜色也渐渐浓了起来。
云舟终是摸到谢南烟的脑袋不那么烫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帕子放回水盆,起身将水盆端出房间。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生怕惊醒好不容易睡着的谢南烟。
“应该没事了。”
云舟轻轻地给谢南烟拉了拉被子,本想回到坐榻上小睡一下。她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那个念头,她探头瞄了瞄谢南烟,她还是在熟睡,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伸了个懒腰,让自己精神一点,便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走了回来。
其实谢南烟根本就没有睡着,她悄悄地翻了个身,眯起眼睛看着云舟的一举一动。
只见云舟从衣柜中翻出了针线盒,拿了剪刀坐到了坐榻之上。
她将小虎头肚兜平展在左掌掌心,右手拿了剪刀想要剪开线头,小声低语:“这线头绣工可真差,穿这样磨着不难受么?等我给你改好了,你就舒服了。”
谢南烟忍住要去阻止的念头,绣工差只因她常年随师父在军营长大,并没有谁教她针织女红。
谢南烟本是不愿让其他人动她珍视之物,可那人是云舟——她分明说了,只想她穿着舒服些,一定不会把肚兜弄坏的。
甚至,谢南烟还有那么一丝期待,想看看云舟会给她怎样的惊喜?
云舟指尖微旋,将穿好的细线末梢打了个结,便将针尖扎入了缝边,娴熟地绣补了起来。
谢南烟嘴角一勾,却有一阵酸意涌上了心头。
她含泪轻笑,这样的一幕已经久违了太久太久。
六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太久,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娘亲给她绣肚兜时的清晰容颜。
所有的温情,都定格在了十四年前那一夜,她被爹娘兄姐彻底抛下的那一夜——
衙役几乎是发疯一样地喝问她,“说!你爹娘哥哥姐姐都跑哪里去了?不说我今夜就剥了你的皮!”
“烟烟不知道……呜……烟烟不知道……”她除了恐惧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爹娘不要她,哥哥与姐姐都不要他了。
衙役丢了押解的囚徒是大罪,于是在发现囚徒不见之后,押解的两个衙役都慌了神。
另一个衙役哪里还有耐心哄她乖乖说话,当下便拔出了长刀,一刀沿着她的肋下割向了心口,“哭大声点!我就不信了,他们真能舍得你这个女儿!”
鲜血沿着伤口滴落在地,小南烟又痛又怕的嘶声大哭,她要死了,那一刻她只知道她快要死了。
“娘亲……烟烟疼……烟烟好疼……爹爹……你在哪里……快来救烟烟……”
伤口啧啧作痛,即便是过了十四年,再次想起那一夜,谢南烟还是觉得阵阵发憷。
说来好笑,分明是她故意给云舟下的套,到了最后也不知今夜到底是谁栽了?
眼泪沿着眼角滑落,谢南烟慌乱地一一抹去,吸了吸鼻子,却惊动了那边正在绣补肚兜云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