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晚箫敛了敛心神,倒吸了一口气,默然将手中雪白莲鞋放在一边,左手用自己衣袖垫着,微微抬起了霍小玉的左足,右手用包裹莲鞋的白巾轻轻地擦了擦她足底的泥沙,清晰的茧印显露了出来,让云晚箫不禁蹙了蹙眉。
“练舞要付出代价,幼时赤足旋舞,这茧印是肯定抹不去的……”霍小玉忽然幽幽开口,低头看着云晚箫紧蹙的眉心,轻笑道,“云将军若是再抓着小玉的脚不放,可就当真是非礼了。”
云晚箫心头微微触动,连忙将左鞋穿在了她的左脚上,“还请霍姑娘多多包涵。”
霍小玉左脚在车厢上踩了踩,略微有些惊疑,“咦?云将军,你这眼力不错,只瞧了我一眼,这大小也算得上合适。”
云晚箫低头为她擦了擦右足,给她穿好了右鞋,随口应道:“平日里都习惯了……”此话一出,顿觉说错了话,不等霍小玉发问,已马上纠正道,“这射箭练靶,总是要估算当中红心大小。”
“哦?”
“你不信?”
“你说呢?”霍小玉浅浅地一笑,眸光柔柔地对上了云晚箫的眼眸,“达官贵人我也算见得不少,云将军当真是其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云晚箫拂袖站起,将白巾放在一边,冷声道:“我不也是堂堂男儿,怎会特别?”
霍小玉梨涡一旋,“至少,瞧见我足底瑕疵,没有觉得兴致索然……”
至少,你方才有怜惜之意……
后面这句话,小玉没有说,只是定定瞧着云晚箫蒙着冷霜的脸,“云将军,你这千金一诺,小玉心满意足。”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凄凉,她虽然在笑,却蛰得云晚箫心里酸涩不已。
云晚箫摇头道:“穿鞋不过是小事一桩,可是承诺珍贵,霍姑娘还是把铜钱收好,他日若遇险事,再命晚箫解围吧。”
霍小玉眨了下眼,笑道:“将军此话当真?”
云晚箫点头,“一言既出,岂有不当真之理?”
霍小玉似是得逞地笑弯了眉,“原先我也没打算用这一诺,看来本姑娘确实赚了!”
云晚箫面色俱寒,“那你方才为何要用此诺诓我为你穿鞋?”
霍小玉轻轻一笑,忽地凑近了云晚箫,眨了下左眼,“云将军不妨猜一猜,小玉为何要诓你穿鞋?”
这个女子……实在是……狡猾!
云晚箫倒吸了一口气,“我没那个心思猜。”
霍小玉得意地咯咯一笑,“将军不也趁机占了小玉的便宜?这一局,你我打平,等府宴完了,不如将军再与小玉斗上一局?”
云晚箫冷哼了一声,将头扭朝一边,“我不稀罕赢你。”
“可是我稀罕赢将军啊。”霍小玉笑意带着三分衅意,“将军可要多提防些,不然,当心又入了套,输得一败涂地。”
云晚箫听出了她的话中话,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她虽出身风尘,但能在长安芳名远播,游刃与风流名士之间,依旧清白,她定是有些心思的女子。
“霍姑娘。”云晚箫郑重地看着她,忽然抱拳道,“多谢提醒。”
霍小玉索然无味地眨了下眼,“就这样被你识破了,可真不好玩了。”
只觉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云晚箫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蹙眉瞧着车帘被掀了开来。
“王府已到,请云将军和霍姑娘下车。”
霍小玉悠悠开口,“今夜只需饮酒看舞,不该你的祸事,你是不会遇到的。”
云晚箫错愕地看着霍小玉,翕动的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霍小玉走在了前面,回眸对着云晚箫莞尔一笑,“希望今日献艺,将军能够记得长安霍小玉。”
这样的你,怎会记不得?
云晚箫听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快步跟了上去,低声道:“霍姑娘,不要胡来。”
霍小玉苍凉地低声道:“我已胡来了一世,再胡来一世又何妨?”
“有我在,你休想胡来。”云晚箫虽然听不明白,但也知道不能让她胡来,于是往前走了一步,抢在霍小玉之前跳下了马车。等站定了,云晚箫伸出手去,对着霍小玉正色道:“我答应过你娘,会将你干干净净地带回去,所以,除了信我之外,什么都不要做。”
霍小玉瞧着她认真的模样,心头微微一暖,“莫非连车也不许下?”
“这……”云晚箫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怔愣之间,木立在了远处。
霍小玉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走下了马车,笑道:“那我就等云将军,干干净净地送我回去。”
十指一扣,匆匆分了开来,似是击掌约定。
云晚箫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迎上了立在府门前久候多时的定王府主簿徐枫。
“云将军,快请,王爷已设宴等候多时了。”
云晚箫应了一声,抬眼瞧了瞧天色,分明才是清晨,这府宴便已开席,看来定王爷倒也心急得很。
李益跳下了马来,看着云晚箫踏入了定王府,脸上浮起一抹喜色。
“李公子,请。”卫士长的声音忽然响起,李益点点头,跟着卫士长一起进了定王府。
王孙庭院,富丽堂皇。
定王李侗手掌长安三万禁军兵权,是近几年病殁的张太后之子,当今天子李豫的十三弟,长安府邸自然华丽得让人流连忘返,亭台楼阁,起伏不绝,沐浴在晨曦之中,竟让人觉得有些怔然,以为是到了皇宫御花园。
放眼当今天下,敢如此建造王府的,除了他定王李侗外,只怕再无第二人。
云晚箫脸上的笑有些僵硬,当初潼关之战,不过是定王与天子之间的一场对弈,定王刻意发兵不援,只为了囤积兵力,静观李豫是否能杀入长安。
若是潼关不破,他定王可以收拾李豫残局,在张太后的支持下称帝为皇,只是他没想到,区区三千商州子弟兵,竟能浴血冲破长安,坏了他的一盘棋。
若是定王可以早些发兵,或许爹爹也不会战死,三千商州子弟兵,又岂会所剩无几?
尉迟大哥更不会命殒沙场!
想到这些,云晚箫心伤之余,不免暗暗心惊,当日若没有查出商州刺史李克是定王这边的暗子,她云晚箫在商州的安定日子定然也长不了。
霍小玉悄然捕捉到了云晚箫脸上的情绪变化,虽不知为何她会如此,但是刚离医馆之时,小玉明白,云晚箫是不愿赴宴的。
自古宴无好宴,更何况是官场之宴……
霍小玉轻轻地打了一下云晚箫的手背,“云将军,小玉忽然想到了一句诗。”
云晚箫咳了咳,“可是‘一如侯门深似海?’”
“云将军果然厉害。”霍小玉轻笑一声,转身瞧了瞧来时的路,“你瞧,这来时路果然看不到尽头了。”
云晚箫涩然一笑,“答应你的,我定会做到。”
“将军答应了小玉许多事,这最该做的一件便是安心瞧小玉献艺。”霍小玉说得舒缓,其实自己也有些惮意,这戏若是做不好,只怕当真是回不去了。
云晚箫沉声道:“霍姑娘,你当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姑娘。”
霍小玉笑道:“云将军身上不也有令小玉猜不透的地方?”
云晚箫冷脸道:“霍姑娘,你想管的事,未免太多了些。”
霍小玉知道眼前的将军又开始以刺相向,只是轻笑两声,也不答话,走了一会儿,便瞧见了早已设好的酒宴。
定王李侗不过二十五左右的年纪,高戴紫金冠,身穿紫蟒袍,此刻安静地坐在主座之上,淡然看着主簿徐枫引着云晚箫与霍小玉入了席。
他……竟然会在这里?
今日宴席不止云晚箫一人赴宴,早有两名朝廷官员在席中就座,除了霍小玉认识的秦晟与王永外,还有一位不着官服的黄衫豪士坐在云晚箫左侧,正是她梦中威逼李益来见她的黄衫豪士。
原来……果真不是梦……
霍小玉又一次肯定了那梦中曾经的一切,心底隐隐响起了那首黄衫豪士念的诗。
浮生多哀怨,如是惹尘埃。
夜阑梦回后,回踏当年来。
“我……当真是再世为人么?”霍小玉暗暗自问,脸色有些苍白。
那黄衫豪士似是听见了小玉的心声,含笑侧脸对着小玉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竟然识得她!
霍小玉大惊,或许,能问他一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晚箫觉察到了右边霍小玉的异样,侧脸问道:“霍姑娘?”
霍小玉定了定神,强笑道:“我没事。”
云晚箫沿着她的眸光瞧去,对上了黄衫豪士饶有深意的目光,以为是他对霍小玉起了意,当即冷声道:“这位公子,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黄衫豪士哈哈一笑,“云将军所言极是,确实是在下失礼了。”
“想不到两位一见如故啊。”定王李侗从座上站了起来,微微示意案几边的丫鬟给在座宾客斟满酒,“李进士也入席吧。”
“谢王爷。”李益端身作揖一拜,坐到了云晚箫对面。
酒香扑面而来,是多年的纯酿,定是上好的美酒。只是,这美酒中的香味,对云晚箫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