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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龙眠 第一卷完 (凤殊一)


  这黑衣来客说罢,便缓缓摘下身上的大氅,却是露出一张清减的朱颜来,一头青丝已然雪白,容颜却未丝毫衰老,若是不说这一绾长发,端得就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十八美少年,这少年脱去外套之后,只着了一件丝衣上面绣满了虫草花纹,甚是精美奢华。而待他再开口时候,连那声音都变得清冷而动听。
  “你这成什么样子,赶紧穿起来,孩儿们都还在观里。”老道正巧转过头一看,吓得赶紧走过去,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早已是顾不上了。
  那少年人憨憨一笑,倒也没有理会那老道的干扰,自顾自地取过一旁悬挂的宝剑,“唰”的一声拔了出来,抬手便随意在空中挽了个剑花,然后似是觉得无趣,摇了摇头,那侧面却端的是笑靥如花,那丝衫少年走到那柱子前,将那宝剑往那空中一抛,那长剑便笔直地插回了一旁的剑鞘之中。
  “前些日子,有个农家子带了些死虫子给我看,用的是你们派里的功夫,但到底没有练到家,全是些花把式,不成气候。”陆修老道将目光移开,一边说道。
  “咱们家的功夫哪有这么好学,其中一板一眼,都得师父带徒弟学上个几十年,传到我这一代,便只有我和我师兄这俩了,我这年纪也不大,带个徒弟不是给自己闹心么,干脆就不收徒了。反正天塌下来有我师兄顶着不是。”这少年倒也是想的随意,来来回回在庭院之中看了几遍,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那你来这甘州城就是做做样子?权当是看看景儿?”这陆修老道语气里倒是有些个酸溜溜的味儿,不像是个宿老,反倒像是个小小少年。
  “说不好咯。我就将那些个贼徒收拾了去,便要回山了,见你尚未去死,心下稍安,我也可以安心闭关了。”这少年最后将眉目看向了老道,眼中似有水波流转,但待到陆修看过去,这少年便忙收回了目光,拾起那一身大氅,披在身上,又飘然往那门外去了。
  那老道初时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少年远去,待到那身影逐渐消失在门框之外,方才想起了什么,忙追了出去。
  沈约正看到那一袭黑色的大衣从那善事处中出来,他刚要走上前去,却见着陆修老道从后追出,一副老熟人的模样,于是赶紧缩到了一旁的石狮子后,待得那老人目送那黑衣客走远,方才缓缓退去。
  沈约本是想找这老道再说说这邪道妖人如何处理。
  却是看到了如此一幕,那黑衣的来客显然不是个好人,而陆修老道与他却是非常熟稔,坊间都在传说名门大派之中藏污纳垢,沈约其实本不为意,毕竟有光便有影,日光之下岂有完人?这老道也好,自己也罢,都是如此,若真要说无所罪责与黑暗的便是那些个婴儿了,可这些个婴儿也是背负着生的罪名来到这世上。
  沈约将思绪转回到那陆修老道身上,要知道这老道士如今已经不知道多大岁数了,却是在那山崖之上修炼了数十年,直到这等年岁才被派到如此小小一个城镇里,当个劳什子院长,怕是也另有隐情。
  沈约迅速往那李娘舅家退去。却刚到那门口便碰上那老沈头,而里面的大厅之中,正端坐着张猎户与李娘舅,两个人似乎在争执什么。
  那张猎户看到沈约进来,便似是看到了救星,急急赶到少年面前说道:“沈家小子你来评评理,这有德他舅说他不帮咱们去疏通关系,让我们自个儿去那衙门击鼓鸣冤去。你看看有这般的亲家么?”
  这张猎户气的满脸通红,这一股气似是憋着出不来,就差骂娘了。而一边李娘舅似是也不怎么好过,一直跺脚,这沈约一来便猜了个大概,于是对着那张猎户说:“张老爹,这李叔叔也有自己的顾虑,我再去和他说说,您别急。”
  说着拍了拍张猎户的背脊。张猎户方才点点头,看了那李娘舅一眼,自顾自地走到一边和老沈头去说话去了。
  而沈约便缓缓走到李娘舅跟前。
  说实话,这沈约也觉得这事儿颇为棘手,毕竟这李娘舅虽说是有着有德娘舅这一层关系,但终究是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要知道他在这衙门之中上上下下打点才有了如今这般光景,让他为这么个事儿,去得罪那些个衙役师爷已是不容易,还得让他去搭上县令老爷,要是这爱好清谈的县令当真认真起来,他李德威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可不觉得那些个师爷衙役和他穿一条裤子,到时候,必然是将他一捆丢到堂前做那替罪羊。他才不乐意做这种晦气事。
  狗娃儿走上前去说道:“李叔,你是为何不肯帮帮自己的外甥?李夫人可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呀,如今不明不白的没了,连个消息都见不到,整天在家里以泪洗面,你可怎么忍心?”沈约上来便把李夫人抬了出来。
  这李德威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咱们这甘州城都多久没管这人贩子了,如今有德如此,已经过去好几日了,怕已经是没救了。与其再徒劳费力,不如就此打住,我看妹妹和妹夫也是正当壮年,再要一个总比现在好的多。”狗娃儿一听便知道,这人狼心狗肺不值得一谈,听的此句便说明这人完全不值得结交,但目下这疏通关系的渠道就只在这人身上,又只得耐下性子,问道:“李叔,这个忙,你当真不乐意帮?”
  “爱莫能助。”那李娘舅如此说道,说罢便把头扭了过去。
  这沈约听得此言却是心头火气,抬手便一巴掌拍在那大堂的黄花梨桌子上,这一掌之下,只震得周围相连桌椅都抖动个不停。
  “好你个畜生,都说动物尚有舐犊之情,这有德是你看着长大的,不算你儿,也算你半个儿子吧?如今这有德有难,你却是连这点关系网都不乐意掏?我沈约都肯为有德肝脑涂地,你这混账东西却是如此惜命?这么多钱财地产统统都带到你棺材里去吧!”这沈约此次是动了真火,这老沈头从未见过狗娃儿如此模样,一时吓得面如土色,而张猎户还算好些,但也有些被吓到。直到狗娃儿上前,拉着两人一起往那县衙走去。
  只留那李娘舅独自在那大宅之中打着哆嗦,要说这刚才狗娃儿甚是吓人,虽然李娘舅也知道,这沈约说的并不是什么公道话,要是他有理有据,就不该是如此模样了,但还是觉得这孩子日后定然是个祸害,不说这一手威逼利诱,单说这一份沉着冷静与局势的判断,便不是一个区区农家子可以看到的,想着这李娘舅又担心起来,生怕这一身大力的少年不顾情面,要上门讨个说法,连忙喊过家中管家,急急往株洲城去了。
  而狗娃儿和老沈头与张猎户三人一行,还未走到那县衙跟前,却是看到沿着那通往县衙大门的大道两侧,都躺着许多饥民,和老百姓。
  那些个老百姓不停地痛哭流涕,而那些个饥民难民则哎哟哎哟地叫着,场面越往那县衙靠近便越是触目惊心。那些个衙役正站在那县衙大门口,将那处大鼓也推进了县衙门里,那些人不停地喊着“请大老爷替我们讨个公道啊!”“求求大老爷帮我们找找孩儿们吧!”……这样的话语,那些个衙役却是取了水火棍,将那些个居民往外轰去,这般场面让老沈头与张猎户都只能在原地看着,丝毫不敢往前一步。
  沈约蹲下身子,问了问其中一位坐在那县衙门口的妇人:“大姐,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聚在这县衙门口?是不是有什么冤屈?”
  那妇人哭了一会儿,却是听到有人寻他问话,便一边啜泣一边说道:“咱们这里的,都是那些个丢了孩子的村民啊,我那苦命的娃儿啊,大晚上自个儿推门出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边一片坐着的啊,是咱们城外的,佃户啊,种地的,他们的地儿被那虫子啃了,连那秸秆都没剩下啊,租都交不起,那些个地主老爷要拿他们家的孩子和家当抵债啊,他们那被逼着来这县衙,让那官老爷主持公道。”这妇人说着说着,咳嗽起来,却是咳出一滩血来。
  “可是这官老爷却是闭门不见,咱们去问那师爷,师爷说,老爷去株洲城访友去了,但早上一边的乞丐却说昨天还看到官老爷回那衙门咧。”一旁的男人说着抚了抚那妇人的背,接过话茬。
  这三人站在那儿,顿时有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感觉。狗娃儿顿时觉得这回当真已是没了援手,那陆修老道此次行径鬼鬼祟祟,每有情况都打个太极了事,而这官老爷也是一副可疑的模样,当真不像是不知情的样子,而是知情而不作为,如今这县衙门口少说聚集了十七八家受害人,对于这小城来说早已不是什么小数目。
  这甘州城平日里安静的模样之下,似乎被那些个陌生的来客搅成了一缸浑水,从前淤积的病端也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无论是道门,还是衙门,亦或是家门,都充满了不安的因素。
  沈约回过头看了看远处,那蔓延直至地平线的大路,两旁是尚未化去的雪堆,与光秃秃的树木,那些个饥民与老百姓都坐在那地面之上,哀嚎之声听的少年毛骨悚然,那哭泣之声,亦是让他心惊胆战。
  少年看着那城西道观的轮廓,渐渐抽了口冷气,两旁的大人也都蹲在地上不想言语,失去孩子的父亲捂着脸依旧还未从那日清晨的魔怔之中,脱困而出。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父亲只能蹲在地上,无所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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