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岫此时一星半点旁的都听不见去了,满脑子乱七八糟。初遇的陆珩,如今的陆珩;都沉浸在陆珩即将是师父,自己即将成为他徒弟;陆珩是老神仙,自己是小野鬼……的思想漩涡里。当初那点旖旎的幻想,抓心挠肝的欲望,被云泥之别的现状击的粉身碎骨。过了好半晌才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云翳俯身在地,恭谨的道:“若非当初师尊那一颗强体的金丹,家兄绝不会存于世。弟子感激不尽。”
“师尊仁慈。”云澜云翳恭谨严肃的道:“弟子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云澜再拜在地,“还请师尊看在弟子等服侍多年尽心尽力的情分上,替岫郎谋划。”
陆珩摆了摆手,道:“他能单凭一缕妖魂到我眼前,这是他何岫的造化。我又岂能逆运而行?”
云澜云翳彼此看了一眼,又齐齐看向何岫。何岫不明所以的回瞪。
云翳将何岫的袖子一拉,低声道:“还不谢恩?”
何岫望向陆珩,正同陆珩投来的视线对上。明明只是淡淡的一眼,何岫却不知道为何觉得他那一眼颇具深意。
陆珩放下书卷直直的看着何岫,继续道:“先莫要谢我。”
陆珩慢慢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何岫的眼睛,“我却是有一个条件。”
云澜云翳彼此看了一眼,目光复杂的看向何岫。何岫心灰意冷,无动于衷的示意陆珩说来听听。
陆珩用波澜不兴的语调继续道:“我不参与俗事。这一次应了他们的请,本也是因你我有缘。只是,”陆珩慢条斯理的在何岫对面坐下,“规矩不能改,他们二人也都是经过此一遭的。”
云澜似有所知,才要张开,却被陆珩一个眼风压住。只得颓然的重新伏倒在地,忧虑的看着何岫。
陆珩眼中精光四射的看着何岫,似是要看入他心中,“不会再有每年七月半的离魂之苦,也不必苦苦隐藏自己的身份。凭你天生携带的妖力,你将获得比云澜云翳更大的成就,只是,”他将手指轻轻点在何岫的额心,“待你功成那一日,你要供我驱使,做我的随侍。”
云翳大惊,“师尊……。”
“四郎。”何岫打断他。不以为然的冲着陆珩一笑,若风吹桃花,片红纷纷,“执玉如此坦诚,岫又岂敢不应。”
他自出生便携着巨大的妖力,却肉身脆弱,为了防止爆体而亡。他绝大多数的妖力都被狐娘用各种方法年复一年的封印着。能使出的妖力微乎其微。就如同身怀巨宝的婴儿,时刻都担心被旁人害了性命。还要另承受每年七月半的离魂苦楚,即便借大善之家的福泽庇护也不过只是减轻稍许。跟这些比,再没什么更糟的事情了。
他贼心不死的盯着陆珩的脸,吃不到,能看看也好。
他扬起笑脸,“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陆珩声音如琅嬛玉碎,语速缓慢,语气间自带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何岫长舒了一口气,不顾云澜云翳僵硬的脸色,摊开双脚,箕坐在地上。
第38章 第 38 章
鬼巷是个怨念横生之地,阴气极其重。当初空空不惜以自身为法器,镇守了几十年。又按五行八卦的方位,种了无数株桂树,堪堪保得这里平安无虞。自莲华宫建教伊始,将此处划归门下,也不过是为了镇守住这里的怨气,不令其危害人间。
自住在此处,陆珩便在巷子四周下了禁制,一是不许阴气四溢;二是不让想被那些凡人打扰。
“鬼若修行,最适宜去酆都那个地方,”他看了一眼欲将发问的何岫,“只是,鬼气太过阴骘的地方,于你方便,于我却无用。”
何岫适时的闭嘴,只听陆珩又道:“这里的阴气足够将养你的魂魄,待你在此处将魂魄夯牢,再送你去他处修习。”
何岫胡乱的点头应着,贪婪的盯着陆珩的脸看,并不十分关心的样子。
“这些年我散漫惯了,不耐当人师父。虽教你修行之术,却不承师徒之情,你也莫要如他们二人那般唤我。”
见他一副痴相,陆珩微微皱着眉头,“只是,虽然不执师徒之礼,却有师徒之实。不管你心中如何想,当着我的面,须收了你这一副嘴脸。”
何岫从善如流,应的极其痛快。
陆珩面色稍霁。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走到那巨幅的莲华前,在画上以食指轻轻扣了三扣。那面墙轻轻一声响,竟然渐渐向内开启,露出一间书房来。
那书室大概五十丈长宽,十丈高,四面书架贴墙顶天立地而设。书架上密密麻麻的摆放着数不胜数的卷轴,书册。书室中央,砌了一个圆型的水池。池中水汽晕霭,池中栽种着一片片巨大的莲叶,池底沉了无数白色的卵石。
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竟然能生出如此巨大的莲华?何岫绕着那池子啧啧称奇。
陆珩一把握住何岫即将伸入池中的手,警告道:“这是我从三十三层天上移植来的芬陀利。鬼巷阴气极重,故而我才将这莲华移至此处。如今莲华未绽,尚且无净力,却也不是你这样的小鬼能碰的”
何岫忙不迭的收回爪子,心有余悸的看着那莲华。
“此处是我藏书的地方,既有天书,也有人间的经卷。”陆珩松开他的手,又道:“你需将这些都背熟了”
何岫将目光从莲华上收回来,不可置信的问道:“你说哪一些?”
陆珩手指在四下随意的画了一圈,“这些。”
何岫眼角直跳。这里的书没有一万卷也有八、九千卷,“都背下来?”
陆珩背手,默认。
“三年背完,无需弄懂。”
陆珩无视他脸上精彩纷呈的变化,“你身为鬼魂无需那些凡人的琐事却也必须要打坐修习,每日背六个时辰便可,每背一个时辰可以出来休息一刻钟。”说话间,人走门关。
六个时辰便可?一天才几个时辰?感情他一天除了背书就是背书了。
何岫站在书室内欲哭无泪。
何岫今日才算是知道了,到底什么叫书盈四壁,什么叫文山书海。他从书架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另一头。光看书名就觉得眼睛发涩,脖子发酸。
陆执玉莫不是想把他养成个立地书橱?这些书种类繁杂烟波浩渺,既有经史子集也有游记格物算数。他又不考国子监,就算学的五车腹笥又有什么用?修炼难道不是要吸风饮露吗?难道不是要养丹纳气吗?难道不是要静坐参悟吗?他内心哀嚎了一声——背书?
何岫在角落里停了下来,挑一本稍微薄的书卷拿起来,顿时垮了脸——书皮上赫然写着“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①几个大字。再翻另一本,《楞严经》②,又放下;捡起另一本,《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③……。待何岫将几本书名都看完,彻底暴怒了——佛道参杂郎君姑且忍了,这《玉耶女经》④让我背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满,却依旧捏这一本《道德真经》,一边背一边神游天外。非他转了性子,想要安分守己。况且,背书本就不是他所欲也,他所欲的乃是这让他背书的人啊。投其所好,投其所好。何岫心里想:投其所好的第一步,如今看来只有背书一条。
首先,陆珩是个真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也不需浣衣沐浴。何岫就算想给他洗手作羹汤,暖场铺被都没处下手。一应物品挥手即来,招手即去,虽然身旁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却也没见他多不自在。而何岫现今是个妖魂,人间的烟火自然也不需要。就算想起个幺蛾子,要点吃吃喝喝戏耍玩意儿也找不到借口。
偌大一个巷子,除了时而沙沙作响的桂树,偶尔飞来的鸟鸣叫几声之外,鬼巷到真是个鬼巷,终日连半点人气儿也没有。
何岫在巨大的目的的支撑下,按捺着性子背了月余的书,终于闷的受不了,在巷子里吼了两嗓子,惊的在桂树上捉虫吃的鸟儿们呼啦啦飞上了半空。
陆珩站在案前,不知道又在写什么,“你若是再喊下去,各几日这周遭的凡人便会又传鬼巷闹鬼了。”
“我不管。”何岫乌黑着脸,气呼呼的,“闷死了。”
陆珩将手中的笔放下,“也好,既然你无事,便过来帮我研磨。”
何岫只望着巷口,一颗心早就飞了,哪里还听得见说的什么。不期身体一轻,三魂七魄被大力扯的生疼,鬼哭狼嚎的叫起来。
陆珩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莫要让我再说一遍。”
何岫一见他这幅冷冷淡淡的样子,心里就痒的似百爪乱挠。心猿意马的趴在陆珩的案上,浮皮潦草的研着墨丸。碍于陆珩的淫威,不敢抬头盯着他,一双眼睛只在他鞋子的手上瞄来瞄去,心里乱七八糟的想那些有的没的旖旎风光。
一块绢丝落在眼前,何岫用指尖将那帕子捏起来,“乱扔。”
“送你了。”
又不是女娘家,送什么绢丝帕子?何岫将那绢丝打开,却不是什么帕子,而是一张请帖。
“春日宴?”何岫兴奋的喊道。
“嗯”陆珩嘴角淡淡的笑着。
何岫试探着问道:“这请柬是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