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俞鹤漠不关己地找个位置坐下。
“麻烦把这几盏灯都关了,只留那盏灯。”萧扶的声音淡淡飘来。
威利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当对上萧扶清澈的目光,他陡然一惊,想起什么似的大笑:“关灯!关灯!”
周围人都一脸茫然,工作人员被吼着去关掉房间的灯。
啪。
黑暗一瞬间笼罩下来。
唯有一盏微弱得只能模糊映出轮廓的灯,以及正中间的几抹荧光。
他们终于知道萧扶想要干什么了!
他居然在自己服装和望远镜上都涂上了荧光!
威利连忙将镜头对准他。
房间里,身穿长裙的小女孩被光线映出瘦弱的身影,她趴在地毯上,天真无邪地逗弄着猫咪。而就在她的身侧,身披羊皮的饿狼,用罪恶的望远镜,无所不在地监视着她。
黑暗,让恶魔露出狰狞的獠牙,脱去聚光灯下的伪装,恣意地舒展他浓黑腐烂的枝蔓。
第66章 终章
萧扶那张照片取名为《当光暗下来之后》, 小姑娘在光线能照射到的地方,处于光明之中, 而他则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魔鬼一直都在,当光落在他身上, 他是西装革履的精英, 当光暗下之后, 黑暗成了他最好的隐形衣。
这幅硬照提醒着父母们关注孩子的安全,在看不到的地方, 也许你的孩子正在遭受无法想象的伤害。日光之下无新鲜事,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以行之事后必再行。恶之花汲汲取善的汁水, 愈开愈靡丽。
比赛结束之后, 萧扶走出场馆, 好像压在背上的重担被人抬走。他先送林洛洛回家, 和她还有黑煤球道别, 然后催着司机赶紧开车回家。
打开家门, 沈知初坐在客厅里翻书, 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微微莞尔朝他招招手。
萧扶踢掉鞋子,扑过去,张开两条腿坐在恩人的大腿上。沈知初托着他的小屁股站起来,他就把双腿盘上去,两手抱住恩人的脖子。
“饿不饿?刚热了鸡汤等你回来。”沈知初带着狐狸往厨房走。
萧扶脑袋蹭蹭恩人的颈项,狐狸口水都要流下来, 还不忘邀功。“八爷,我拿了冠军。”
“嗯。”沈知初笑了笑,夸道,“我看了节目,九九真厉害。”
萧扶眼睛亮晶晶,用小屁股蹭恩人的鸡儿,色色地说:“晚上要吃鸡。”
沈知初将他放在餐桌上,指尖温柔地梳理他的头发,同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两人呼吸暧昧纠缠,嘴唇几乎相贴。
他动容应道:“承包你这辈子的鸡。”
喝鸡汤的时候,萧扶满足得要冒泡,大恩人就站在旁边看着他。
他真喜欢有个可以回来的地方,以前他在灵山,洞里没有人,便无所谓在哪儿挖个洞餐风饮露。而现在不同了,大恩人好好地在家里等他回来,开了一盏灯,坐在光下看书,厨房里还温着鸡,吃完这只鸡又能吃那只鸡。
好像所有的寂寥都被驱逐。
上天为了赐给他一个大恩人,让他得到了好好珍惜,才会使他尝遍孤寂。
如果百年的孤独是为了等待大恩人的出现,他一定不再觉得难以忍受。倘若现在再让他回到过去,他在等候与恩人相识那一日的每一天,都会心怀感激,满怀期待。
正如比赛前商量的,所有比赛金额都用来做公益基金。
高一结束之后,萧扶选了理科,留在原来的班级里。两年的时间里,他偶尔会接一些硬照的拍摄,选择的仍是一些比较深刻的主题。其中有一张硬照,被全球影响力最强的杂志——World——选作封面。
硬照名为《消失的声音》,这个时代有最喧嚣的网络,那里是不夜的世界,与之相对的,人们的呐喊都宣泄在指尖,声音从喉咙消失,铸成最沉默最冷漠的现实。
画面上无数的O和1构成的孤岛背景中,青年扼住纤细的喉咙,微微扬起精致的下颔眼角眉梢凝着霜色,孤独而冷漠。
一个时代的特性,已然注定了一个时代的悲剧。
高考之后,他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京城最好的学校,开始学习医学。
方余诧异问他怎么不选择一所好的艺校,萧扶理所当然道:“因为我喜欢大恩人。”
得到一个奇怪的答案,方余好奇之下跑去问沈八爷,八爷停顿几秒,什么都没说,反倒是常澍眼眶都红了。方余嘲笑他居然要哭了,又特别想知道原因,常澍冷冷看他一眼,扭头不跟他说话。
直到有一回提起这件事,常澍才说起原因,道:“你知道每年八爷生日,萧扶少爷都抢着许愿吗?”
方余点头。他当然知道,还觉得很有意思,试着和女友玩了一把被揍了。
常澍道:“萧少爷每年的愿望都是八爷能长命万岁。”
万岁什么的,也太过霸道。
方余彼时还不清楚原因,直到随着年月的流逝,沈八爷一日日老去,而萧扶却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他恍惚之间才有所醒悟。
只为了与你共同度过的时光能多上一日,一日不行,一秒也好。
当你老去,我会用我毕生所学,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为你按摩换药,替你点亮壁炉的火星,煨一把小火,轻轻揩拭你眉心的皱纹。
当网络上的人夸赞萧扶三十多岁仍像二十岁时的模样,萧扶便从此退出了公众的视野,躲在家中和大恩人吃鸡。前十几年,他献给了其他人,最后的时光,他只想和大恩人分享。
有一年他觉得自己也得过个生日,这样就可以收礼物了。大恩人特别浪漫地带他去养鸡场,告诉他这个养鸡场为他承包了。
萧扶从此过上不愁鸡吃的美好狐生。
还有一年,大恩人带着他出海玩,萧扶意外遇到当年的小海豚阿瑟,海豚已经拖家带口,腾跃在海面上,同他道别。
和恩人在一起的每一天,时间都过得很快,尤其是放在恩人身上,流逝得更快。大恩人长了白头发,后来还有了皱纹,渐渐的,头发全白了,皱纹日渐深刻。
大恩人变老之后,就像个小孩子,萧扶就像当初恩人哄着他,这回换他哄着大恩人。尤其是亲亲的问题上,大恩人不愿意让他碰,萧扶却不在意他是不是老了。他喜欢恩人,不因为恩人的年纪不同而有所减少。
恩人早年身体不好,六十多岁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死之前紧紧抓着他的手,目光死死盯着他。
常澍不忍道:“萧少爷,八爷为您也准备了一份棺椁……”这是要萧扶给他陪葬啊!
萧扶愣了一下,低头亲了亲大恩人的额头,低声道:“地底太冷,我不会让你孤孤单单的。”
沈知初一下卸了力道,沉沉看着他。
“你睡吧。我会叫醒你。”萧扶说着,用手指捂住大恩人的眼睛。
睫毛在他手底下颤了颤,眼皮缓缓阖上。
不知过了多久,萧扶拿开手,大恩人面容沉穆,睡得深沉,连呼吸也无。周围一片隐忍的哭声,萧扶恍若未闻,他一如往常,给大恩人梳理华发,擦拭手脚,重新盖上被子,然后让所有人不要吵他睡觉。
周围人都以为他疯了,方余和常澍想劝他,却被他赶出了门。
两人和保镖守在门口,整整一夜,从天黑等到黎明,本想让萧扶出来吃点东西,敲了敲门也无人应答。
他们对视一眼,打开了门。
病床上空荡荡一片,窗户大敞,帘子被风鼓起来。
两人消失了。
二三十年后,方余老得不成样,和老伴儿在夕阳下散步,在临州的湖边望见熟悉的身影。
一对年轻的同性情侣从桥上经过,高大的男人将俊美的青年揽在怀中,余晖之下,映着湖中的水光,连岁月都为之停滞。
老伴儿刚买了东西出来,问他看什么。
方余笑了笑,摇摇头。是幻觉吧。他竟看到了那两人,甚至看到萧扶向他招手了。
——
沈知初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甚至不觉得是个人。
在父亲眼里,他只是个待选的容器,而在母亲眼里,他是报复父亲的武器。从出生开始,就是个错误。
沈墨白以为他憎恨曾经欺辱过他的人,实际上不过是错觉罢了。他们从来不是一类人。沈墨白阴狠暴虐,容不得人忤逆,欲望深沉,而沈知初,目下无尘,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底。
沈知初知道自己是个怪胎,因为他难以体会到常人激烈的爱恨,哪怕当年被人摁倒在地钻胯舔尿,也未曾被恨意侵扰。
他只是百无聊赖,将当初那些恶劣的嘴脸踩碎在脚底,看对方跪在他跟前毫无尊严地祈求,皱皱眉也未能体验到所谓报复的乐趣,于是抬抬手指轻易碾死。
这个世间并无让他留恋之物。
除了那只狐狸。
萧扶初见沈知初时,被无限黑夜里最亮的那抹光吸引,而沈知初眼中,那只蹲在坑底,仰着脑袋看他的狐狸,恰如黑白电视里,劈进一抹不和谐的彩色。
不知天高地厚的狐狸,唤醒他身为人理应具有的情感。
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掠夺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