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默然,目光望着小窗外桃树的枯枝发愣,许久才回了神,同萧扶一起出门。
晏度在后院的水池边洗衣服,手里是两人的换洗衣物,听到声音抬头望着他:“起了?先去洗漱,锅里温着粥。”
桃夭比昨天还要苍老,动作迟缓地点点头,洗漱完了到厨房里吃粥。味道不算好,却甜到他心里。
晏度承包了家里的一切家务,午饭也是他下厨,吃得萧扶吱吱直叫。他以为人类的厨艺都是桃夭和餐馆那样的,哪里想到还有晏度这个水平的。
更凄惨的,因为桃夭身体不便,给萧扶洗澡的任务也落在晏度头上。萧扶被丢进盆子里洗刷,战战兢兢地觉得晏度的手法就像他给鸡拔毛,洗完了说不定就能下锅了。
下午,晏度和桃夭要出门,萧扶因为洗澡的事情还记恨着晏度,不肯再跟着他,扭着头蜷在桃树下的石桌上。
晏度蹲下来,将宽阔厚实的背展露给桃夭。“上来。”
桃夭踌躇几秒,趴了上去。
院外长长的乡间小道往远处延伸,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萧扶视野里。他狐狸尾巴一甩,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萧扶一睡,睡到了傍晚,一睁开眼,满目如烟如霞的缤纷落英。
他爬起来,仰着头,一片桃花瓣嗒的一声落在他额头上。原来枯死的老树逢了春,似要将此生私藏的美在顷刻间绽放出来,一朵又一朵桃花从枝梢间迸绽,美得惊心动魄。
一阵香风吹过,拂落满庭烟色。
萧扶跳到树上,透过花色,看到迥远小道上的人影,恰如离开时一般。
他们的身影渐渐近了、近了,近到萧扶能看到晏度背着骨瘦如柴的老人,一步步走来。
庭院的门大开,晏度神色平静,走进院子,轻轻地将背上的人放在院子的藤椅上。
他俯下身,温声在那人耳边道:“小桃,到家了。”
老人形容枯槁,血肉如枯死的老树般干涸,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他静静闭着眼,睡得香甜,睁不开眼。
萧扶在树梢间一动,抖落满树花瓣。晏度回头望他,轻轻嘘声,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桃夭眼侧的枯发,摘下他唇畔的花瓣,动作轻得像怕触碰坏易碎珍品。
他低声说:“天色晚了,早些休息也好。”
那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残照霞色淡去,月上梢头,花瓣如落雨,飘了一夜。
待天光渐明,老树昨夜盛放的模样宛如一场绮丽的梦,还是往日一样的枯枝,一样的颓败。
失了水,没了生命,枝桠太脆,承受不住重力施压,断了一截,萧扶睡眼迷蒙地摔在院子里,睁眼才看清眼前的景色。
树下一人仍倚在藤椅上,另一人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短暂一夜,晏度竟愁白了头。
萧扶爬起来,跳到石桌上,望着两人,许久道:“你真的愿意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吗?”
晏度石化了一般,没有反应。
萧扶急了:“晏度,我能救他。”
晏度像一尊雕塑,突然眼珠子机械性地转动,整个人被上了发条般一下一下转过来,眼睛盯着萧扶。
那眼神太过绝望,宛如大片大片黑色潮水汹涌而来,险些将萧扶湮没其中。
萧扶吓得小心脏猛一跳,强作镇定,摆出高人姿态。“你真的愿意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吗?”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能救他。”晏度的声音嘶哑难听。
萧扶咳嗽一声:“本座可以救他,但要你的半条命。”
“怎么做?”
萧扶迟疑:“你、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晏度回首望着桃夭,缓缓道:“我只要他。”
萧扶眼神心虚一飘,道:“你先去放一碗血。”
晏度站起来,蹲了一夜的腿骤然站起来,全身的血液往头顶涌去,令他身体晃了晃。他用手按在藤椅上,迅速稳住身形,大步往房里走去。
萧扶在桌上踱步,跳到地上蹭着桃夭的腿说:“桃夭,你不要怨我。晏度看起来那么强壮,一定会没事的。”
世间性命从来不能白白赠予。萧扶是九尾狐,不是长着九条尾巴,而是有九条性命。上次因为贪吃丢了一条,如今只剩八条命,若是娘亲知道,非得狠狠打他一顿。现在他要渡一条命给桃夭,实际上是一命换一命,只是换命是逆天而为,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当然不是晏度半条命,而是渡命者将遭受非人痛苦。
萧扶怕疼,所以让晏度来帮自己挡挡劫。
更何况,娘亲说了,付出代价而获得的东西才会让人放到心坎上珍惜。
晏度从里面走出来,面色透着苍白。萧扶用爪子沾血在地上画符阵,一个圆圈,两个圆圈,三个圆圈……最后画出了一朵五瓣桃花,简陋得近乎于……丑。
晏度怀疑地看着他,萧扶心虚,稚气的奶音道:“你这人类真麻烦,符阵能用就行,还要好看吗?”
晏度沉默。
“一会儿有些疼,你忍着点。”萧扶跳进阵心,爬到桃夭怀里,伸出爪子抱住他的脖子,血渍在上面留在了污痕。
两颗心脏的位置彼此相贴,萧扶闭上眼,抬起脑袋,低声念着:“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天地予,以尔之名,启生死门……”
柔和的圣光将他们包裹在一起,让人看不清其间的景象。然而晏度也无力再看,噬骨的疼痛密密麻麻从四肢开始,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先是钝痛,渐渐的变为锐痛,而后就像有一把刀剖开了他的胸口,挖出他的心脏,肆意把玩耍弄……
痛。
漫长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消失,晏度躺在地上,汗湿得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他睁开眼,一只白毛狐狸歪着头望着他,眼里似有担忧和胆怯。
晏度气若游丝:“他……怎么样……”
萧扶点点头:“好了。”
晏度嘴角微微牵起一丝笑,安心地晕了过去。
一个院子里晕了两个,萧扶也不敢走,直到晏度醒来才交代事情。
“这是桃夭的种子,把它种下去,它活着,桃夭就活着。”萧扶将一颗桃核交给他,“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总之你好好照顾他。”
晏度侧首,藤椅上的青年面色柔和,脸庞光洁如玉。
“我要走了,等他醒了,你帮我和他说一声再见。”萧扶不舍地蹭了蹭桃夭垂着的手指。
“你要走?”晏度皱眉。
萧扶最后看一眼桃夭,跳上了墙头:“我在找回家的路。”
离家以来,萧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这里没有人,会像晏度寻找桃夭一样来寻他,更没有人会为他毅然舍去半条命。
他以为他和桃夭是最亲密的,现在才知道,他们只是彼此命里的过客,偿还恩情,便该走各自的路了。
寒野间只有几只乌鸦立在梢头,小狐狸窜进山里,不多时便没了身影。
晏度目送,直到小狐狸不见了,才转身,将桃夭抱进屋里。
山间雾气重,待久了伤身。
第二日,晏度背着桃夭回西陵的房子,空了几天屋子终于迎回了主人。
那日,他执行完任务回家,打开门只看见屋里空荡荡一片,毫无人气,心脏仿佛悬着石头,缓缓、缓缓沉到了谷底。
但今日不同,这片空寂,他今生都不愿再独守。
往后的日子,他将种子种在庭前,悉心照料浇水,小心除草培土。
晏家最开始常派人请他回去,他先是拒了,后来闭门不见客,晏父拂袖骂他儿女情长,不知好歹,隔了一段日子又找晏沄来劝他回家,并承诺等桃夭醒了,为两人主持婚礼。
“阿度,你就算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桃夭想想。若父亲真要对你们出手,你们还能在这好好待着?成日里守在家里,他也不会睁开看你一眼。”晏沄接近临产期,并未亲自上门,说着,语气放柔,“且不说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还有一事,小妈查出了身孕。阿度,晏家要交到你手里,我才能放心。”
晏度轻轻抚着桃夭的脸庞,道:“我知道了。”
晏沄帮他请来值得信任的佣人照顾桃夭,产后出了月子,她不耐烦家中琐事,搬到了两人隔壁,每日来串串门,看看沉睡中的桃夭,不时在他耳旁说晏度的糗事。
某一日,晏沄亲自帮他擦手,这双手真是细白柔腻,好看得紧。擦着擦着,帕子掉到了地上。
她弯下腰要捡,那只漂亮的手突然出现在她视野内,捡起了手帕。
晏度回家,刚走进院子,视线一扫,脚步顿时再也迈不开。
院子里的种子已经冒出小嫩芽,正低头观察的青年侧首望来,秀润天成,立在树下朝他轻轻微笑。
第10章 灵河镇的老房子(一)
青州城往北就是京城,往来随处可见挂着京都车牌的车子。比起西陵缠绵悱恻的细雨,青州缺少了小情小意,倒显得通透疏阔,即使是春天,下起雨也是大刀阔斧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