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气运,天道不容,因果起,灾厄加身。
寒风刮入铜门,鬼哭声忽盛。
公子总是带笑的唇边渗出一丝血来。
像是无形力道重击,他脸色苍白,一时眼前恍惚,几乎要站不住。
他眼前幻境又现,陷入无边沉浮苦海,挣扎不得脱身。
利刃剜骨之痛。
“施主,你原非此界之人。”
“大师既然慧眼识破,”他声音中压着痛极的喘息,“可要斩妖除魔?”
“苦海无边,”和尚宣一声佛号,“只可自渡。”
“多谢……大师慈悲,”他声音断断续续,“我渡不得。”
“勘破情障。”
“我不勘。”
“不勘,不能活。”
“不勘。”
“凡胎肉体,已承不得因果重压。”
公子唇角翘起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来:“若悟道又如何?”
“道行愈高,心魔愈重,因果越大,纵然暂活,不过苟延残喘。”
“我无心魔。”
“天道不容,仍是苟延残喘。”
“那就……喘罢。”他犹自笑着,抹去唇边血迹,背靠着墙壁:“和尚,你既说,世间万物皆可为道——”
生死一线间,灵台空明。
纷纷红尘,滔滔西江。
浮沉世事,贪痴嗔妄。
不勘,不忘。
他再睁开眼时,呼吸渐平,不复方才垂死之态。
“一重天,”和尚看着他:“贫僧冒犯,敢问施主所悟何道?”
公子语气淡淡:“邪魔外道。”
他倚着墙,望着门外,等人来。
待剑光剑影渐近,先进门的是鲜艳红衣耀金面具的姑娘。
姑娘一把重剑碎昆仑,斩鬼魂,一场恶战后,气息紊乱。
重剑拄地,她环顾了四周:“你——”
和尚双手合十,对她微微一躬:“施主。”
角落阴影里的陈微尘第二个被发现。
姑娘声音冷厉:“你为何在这里?”
陈微尘有气无力晃了晃手中的锦囊:“听说这里有好东西,我一介凡夫俗子,未免起了贪念,与和尚兄一拍即合,抢在你们前面拿到。”
“你!”姑娘气极,一把重剑就要当头砍下来:“锦绣灰给我——不然必取你狗命!”
只听金石相击声,竟是公子以扇柄相对,挡下这一击。
姑娘冷笑:“不过一重天境界,也来卖弄。”
说着,气机灌注剑中,带万丈罡气劈下。
陈微尘自知不敌,懒洋洋靠在墙上等死。
或许有人来救——说不准的。
果然一声剑气清鸣,长剑九琊挡下重剑碎昆仑。
姑娘不解质问:“叶九琊——”
叶九琊微蹙了眉,对她道:“我们的人,寂灭香也在他手上。”
“不敢当,在下实在不算是你们的人,”角落里的公子不知死地笑了起来,“只想当叶剑主一个的人,光是想想就要喜悦而死了。”
姑娘看着他一副上气不接下气,这就要气绝而死的样子,嫌恶道:“叶剑主凭什么要你?”
“大约是……”他咳了几声,声音虚弱,唇边又有血渗出来:“看我三心同深同浅,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庸常人吧。”
“三心,你——”姑娘蓦地睁大了眼,连声音都微抖了起来:“你……”
一时之间,竟是怔怔惘然之色。
叶九琊的手按在她额上:“守心,回神。”
为时已晚。
她大约是一路踏过心魔幻境至此,心境本就动摇,被陈微尘那句话一激,一步入魔,双目紧闭,气息凝滞,软软跌了下去,如一朵萎顿的血色霜花。
枝头跌落的霜花被叶九琊托住,白衣衬着红衣,相配得很。
只听得姑娘迷幻中喃喃唤:“焱君……”
公子语气大不高兴:“一个两个,都记挂着——可见这位焱君实在造下不少孽。”
一边的和尚取了碎昆仑,割破姑娘洁白手腕取血来施法:“谁入幻境救她?”
“我。”陈微尘上前,递上自己的手,“她是被我所害。”
“我来,”叶九琊道,“你心境不稳。”
“我虽心境不稳,但即便迷失幻境中,纵然那里万般繁华,只要叶剑主亲身来找我,我必定被迷了心窍,乖乖跟回,”陈微尘淡淡笑着,“可若是叶剑主救人不成,自己也身陷幻境中,这里没有你们心心念念的焱君在,可是谁都找不回了。”
叶九琊冷冷看着他,目光近乎逼视。
“陈微尘,”他一字一句冷声道,“你既言此处没有焱君,又为何有把握将骖龙君救回?”
第10章 仙君
“人间的风月,我总归比叶剑主见得多,”那描金的画扇又展开来,露出正面锦绣河山滚滚红尘,“我看陆姑娘不过双十年华,少女心性,想来是好哄的。”
“像叶剑主这种,无欲无情,心如霜雪,才是真正无计可施。”
“她一心向道,焱帝此事是经年执念,与风月无关。”
“这样一说,反倒是该让和尚过去,劝她四大皆空才好,”公子的眼睫微微垂下来,“虽然无关风月,可一旦执念生出,是劝不回来的,若是自己挣不脱,便无法了结。即使叶剑主进去,也是别无他法,唯有我才有一线生机。”
“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和尚慈眉善目,“叶施主,随他去吧。”
陈微尘得了大师首肯,笑眯眯提起碎昆仑,割破手腕,将自己鲜血滴上。
宝剑连主人心神,以血为引,可引他人入幻境。
“叶剑主,放心。”陈微尘对他道。
“你故意扰乱骖龙君心境,引她入幻境,以何来要我放心?”叶九琊淡淡道。
“不过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盘算,叶剑主见笑,总归不会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来。”
陈微尘说着,便放了心神,意识入幻境。
鬼魂既执念于倏忽而逝的盛世,幻境所呈现的亦是入幻之人最怀念最深刻的记忆。
姑娘的幻境却不是盛世喧嚣,亦不是清宁淡和。
既无如画风景,又无万里河山。
是火,绵延不绝,屋宇倾塌。
尖叫声与痛呼声已经渐渐没了,只剩下风刮着大火的猎猎声。
还是豆蔻少女的姑娘在房间里蜷着身子,倔强又不甘地咬着嘴唇,眼里除了绝望,还有恨意。
她半边脸被灼伤,露着伤口,挣扎着要从窗子里爬出来。却不想横梁着了火,烧透了连着屋壁的榫卯,沉重梁木迸溅着火星砸下,正挡住往窗边去的路。
又一根屋梁松动,要砸向她。
她无处可逃,绝望地闭上眼,发着抖。
却有一道剑气劈开火梁,硬生生为她留了方寸容身之地。
姑娘抬头望,看见一只向自己递过来的,好看的手。
她眼里燃起绝处逢生的火来,拉住那只手,被一股力道带出火海。
惊惶间看见,是个容色俊美的男人,穿着黑衣,衣袖有暗金的纹。
那人把她放在一处大榕树下,不言也不语,转身便离开了。
明月远,夜风起,不似尘世中人。
姑娘跌跌撞撞跟上去,要牵那人衣角,却怎么也够不着。
“你是谁?为何救我?”她忍着痛,一边艰难小跑着跟上,一边问。
那人不回答她。
姑娘也不管,她就像溺水人抓住浮木一般,跟着这人出了火海中的庄子,他翻山,她便翻山,他涉水,她便涉水。
她得以看见,这人容颜冷漠,不论看往何处,都是一片冷淡的寂静,高高在上如天边月。
她害怕看见这人的眼神,因为在那眼里,她像一只蚂蚁,或是一粒尘埃,总之和路旁一棵草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差别。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靠着树坐下,揉着淤青的脚踝,不敢就这样脱掉鞋袜,害怕磨出的水泡化成血水,粘住布料,揭也揭不下来。
“你是修仙人,对不对?我家也有修仙人,我看得出。”她与男人说着话,即使一直不被理睬。
她半是倔强半是乞求道:“仙君,你带我修仙好不好?”
那人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终于望向了她。
“为何修仙?”
“求长生,得法力,报我陆家灭门之仇!”姑娘一字一句,锵然落地。
“执念过重,”那人的声音与为人一样冷漠,说话的内容也一样,“非道中人。”
姑娘咬了牙,问:“那你为何救我——既不渡我,为何救我?”
“救便救了。”
一句“救便救了”轻描淡写,姑娘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一瘸一拐走到月下溪边,脱下绣花鞋,把双足泡进去,开始小心脱掉沾了血的罗袜。
她疼得嘶嘶抽气,还要小心翼翼看向一边树下,免得那人走掉,把自己落在荒郊野岭,再跟不上。
那人倚着树,阖了眼,被月光映着,不看那周身漠然之气,像在画里一样。
她偷眼瞧着,猝不及防回头,旁边不知何时坐了个人,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是个锦衣的公子,尘世的打扮,将饰金的扇放在秋日深绿的溪边草地上,握过她纤细洁白,带着淤痕与烫伤的脚踝,揭着白锦质地的、带着血色的罗袜,动作轻柔,比她自己弄时的痛楚减轻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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