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凡啊。
仙家的皓月疏离冷淡,凡尘的烟火鲜妍滚烫。
仅触一下,也还不够,又轻轻啄几下,伸出一点舌尖来舔吻。
叶九琊身体僵了僵,手已放在他肩上,要推开,感受到那温热的触觉后,却顿了一下。
他想起这两月中的某个深夜里,并未观冥修炼,而是睡眠的时候,半夜忽然清醒,仿佛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抱着自己的手臂,呼吸浅浅拂在肩头上,转头看过去,却是空空荡荡的。
忽然便冷了起来,像是有些东西缺失掉了,伸手也抓不住的……而现在就在手下的。
那温热的触觉忽然迷惑了他,找到什么缺失已久又失而复得的东西一般,竟不愿去推了。
这迷惑占据了他的神智,使他本欲推开的手转而成了拥住,闭上眼,轻启开唇与齿,浸进这短暂的温存里。
分开后,陈微尘的神色是悲伤的,带些无助,问:“我是谁?”
叶九琊说,陈微尘。
陈微尘便笑了一下,又说:“你也想与他这样么?”
叶九琊轻轻摇了摇头。
陈微尘便又笑,笑得有些痴了,带些稚气,却说:“叶君,我好疼。”
叶九琊微蹙了眉,想他为何又伤心了,问:“怎么了?”
陈微尘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怎样分辨难过与高兴么?”
叶九琊自然是不知道。
“难过还是高兴,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样,只好自己空想,”他道,“后来,想也想不出,只知道,疼的时候,若是不愿意,就是难过,若是愿意,就是高兴。”
他一眨不眨看着叶九琊:“叶君,叶君……我好高兴。”
第55章 盛衰
床并不大, 不过陈微尘是要抱着叶九琊睡的,因而并没有什么困扰。
他惯会把疼与难过藏着掖着,几次破例与叶九琊说疼, 倒像去了一层枷锁一样,虽然疼还疼着, 可也舒坦了许多。
等他渐渐平复下来,无师自通学会了些撒娇的本事, 粘在叶九琊身上, 带着些鼻音问“烦不烦,烦不烦我这样?”
得到一声“不烦”,才不折腾了,安静下来,呼吸清清浅浅起伏着。
叶九琊手指穿过他头发,柔软而滑的, 带着些凉,灯火昏暗, 掩去了那缕缕的雪白。
他记得陈微尘走前,小桃还正琢磨着夏天吃些什么喝些什么才最养人,一夕之间正主却跑去了深山煮草摘花作茶。
指尖往下滑,到他肩头, 夏日睡时穿的薄衫, 宽松得很,一挑便滑开了,露出小半的肩膀来, 依稀还圆润着,却也比在国都被人细心照料时清减许多。
陈微尘嘀嘀咕咕着你拉我衣服做什么,去按他的手,按住了,却不拉开,只交扣握着。
叶九琊问他:“何时回去?”
“回家么……心魔说不得还要来找我麻烦,不能回了,免得连累他们。”
“要一直待在山上?”
“总在山上也不好,我修为差不多已经回来了,打算去南海看看,你要去哪里?”
“剑阁。”
“正好,”陈微尘没好气说了一句:“你往北我往南,明天就跟你分道扬镳,省得又被你剑气一天天伤着。”
说了剑气,便要问起陈微尘近况来,答曰压制心魔气仍然颇为费劲,应当是心魔世气运翻腾,影响到了他身上。
又说到心魔世与人间世相隔,这一批的心魔出世是因为砺心镜异变,他又是怎样出来。
“我要说,也不知你能不能信。”陈微尘拿手指描摹着他眉眼,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你们剑阁古训第三,实在管用得很,说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凡间也爱说些心诚则灵之类的话——我只想着,想做个人,想见见你,想得浑身发痛,眼睛一睁,便到了凡间了。”
叶九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他头发,也不知信了几分。
陈微尘也不顾得琢磨这人为什么对自己的头发情有独钟,接着笑眯眯道:“这次没有骗你,再骗你一次,就让我天雷轰顶,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一声炸雷来,余音不绝,几息后,又是一道。
陈微尘:“……”
他无辜地朝叶九琊眨眨眼:“巧了……”
叶九琊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睛像寒潭,声音也是冷寒的,在他耳边沉了下来:“陈微尘,你有魂魄么?”
“我……”陈微尘觉得这人好像又有点儿生气了,乖乖道:“托生到凡间来,哪能没有魂魄呢?”
叶九琊看着他,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再说话。
陈微尘只好亡羊补牢,放软声音:“你别生气,乖。”
见这人不为所动,又委屈道:“你不搭理我,又让我难过,你原来不是这样冷冰冰的,虽然也不笑——我从那个深渊一样的地方爬出来,看见你,本来很欢喜,谁料你连搭理也不搭理我,只好似是而非地扯上那人,让你觉得我有他魂魄,才能让你多看我一眼——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
又嘀咕:“他在流雪山巅看见你的时候,我才生出来,我比你要小多了,你也该怜爱怜爱我。”
叶九琊拿他没有办法,又摸了摸他头发,以示和好。
便有人得寸进尺:“叶君,你抱抱我。”
等叶九琊依言抱了他,靠在叶九琊胸前,安安静静闭上眼。
窗外白光阵阵,惊雷不绝,却没有雨。
几道炸雷声的间隙,又夹杂着隆隆的低响,低沉压抑,使人喘不过气来。
陈微尘往叶九琊那里靠的更紧,整个人缩了缩。
叶九琊察觉他动作:“害怕?”
“嗯,”陈微尘的声音也低了许多,“我怕命。”
命——生来一张命格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命。天演神机妙算,芸芸众生背后皆挂着一张命格纸,墨笔如雷霆,早判好了盛衰生死。
“怕光阴,怕天道,还怕你。”
叶九琊缓缓收拢了手臂,将他抱得紧了些:“不怕。”
陈微尘“嗯”了一声,又和他胡乱说了些话,渐渐睡过去。
一夜的雷,劈焦了几棵合抱的古木,清晨起下了倾盆大雨,打折无数草枝,天地间唯余雨声。
起来后看见了阑珊君,才知道原来他们阵法还没有敲定,都没有回去。
空山大师笑容和蔼敲门进来,见到本不该在这里的叶九琊也神色不变,与他说起了昨日忘记说的那桩事。
——原来是要拿他来试阵法管不管用。
陈微尘想,亏得昨日还想了你们佛门眼中众生平等,原来平到了狗肚子里去,还是要把我单独拎出来。
他摇一摇画扇,道:“大师,我当然是愿意为苍生吃些苦头……但此举却是行不通的。”
大师:“此话怎讲?”
“不瞒您说,在心魔世,还没有能比得上我的东西。你们的阵法,即使到了真能镇住别家心魔的地步,也镇不住我,若拿我试阵法,大抵是成不了的。”
焱帝是这仙家的帝皇,三重天境界,与心魔的联系近乎于无,愈是远离心魔,愈是纯粹强大,对人来说如此,对心魔亦是如此。
空山大师看了看叶九琊。
叶九琊见过他一己之力撕开裂缝将成百上千心魔送回的场景,道:“确实如此。”
空山大师:“却是难办,只好烦请小友助我等捉一只心魔过来了。”
心魔视凡间形体如无物,眼下唯有陈微尘能切切实实触到它们,这要求不算过分。心魔如今还没有在指尘出现,而凡间过于广阔,不好寻找。
“听闻心魔之祸已在清净观起来了。”有人道。
当即便敲定,空山大师与阑珊君、骖龙君留在指尘继续参研那阵法,陈微尘、叶九琊与空明一同前去清净观伺机擒一只心魔过来。
清净观里,谢琅正焦头烂额。
“观主!小蔺师兄也走火入魔了!”
谢琅摔下手中书卷:“在哪里?”
弟子带他过去,谢琅边匆匆去着,边道:“传令全观,一律停下修炼,不许再观冥!”
弟子应了一声“是”,又火急火燎道:“可是不修炼就没有进境,可怎么对付心魔呢?”
“只能如此——难不成要等你们全都走火入魔死?”
说话间已到了地方,亭子里打坐着一个年轻弟子,双目紧闭,身体颤抖,一身黑气剧烈缠绕。
谢琅忙打量四周,没见有那黑漆漆的东西,松了口气:“心魔没出来,能救。”
几个弟子立刻摆开阵法,催发静心凝神的符咒,谢琅使清气去驱心魔浊气,双手按在年轻弟子肩背上,边引导他运行真气,边在他耳边念着心法口诀,希望藉此唤醒他神智来。
又有几个弟子赶来加入,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年轻弟子终于吐出一口血来,脸色先是涨红,继而苍白,软软倒下去,身上黑气也消失无踪——境界是必定要跌落大半的,幸而将性命保住了。
几个弟子将他安置好,对视一眼,也俱松了口气:“幸好观主来得及时。”
一个女弟子擦擦额角汗珠:“也幸好只是走火入魔,没有心魔直接出来。”
“前日沈小师弟与黄师兄就没有这样运气……”气氛低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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