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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九琊 番外完结 (一十四洲)


  他闭上眼,十分陶醉,可惜姿态实在和街头任何一个叫花子无异,
  陈微尘没有问他怎么沦落成现在这副尊容,打算回叶九琊身边。
  “陈小子,”老瘸子叫住他,“我老头子的底让妖婆给抖了出来,你是不是也该报一报自己的来头?姓陈的,普天之下我可只能想出一个人来。”
  陈微尘笑了笑:“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可也无用。”
  “不想说,那算了,”老瘸子打了个哈欠:“好心提醒你一句,虽然世人不知,但我与师妹两人几十年前就已被逐出天演师门。可是呢,该会的,一样不少。只要看见你的气运命格,立即知道你来历特殊,小心我那疯魔了的师妹拿你做文章。”
  陈微尘脸上笑意淡了些:“这倒不必担心,她若能看出我的来历,就知道若要复活她徒弟来做逆天的棋子,还用得着我。”
  老瘸子“哦?”了一声:“我倒是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陈微尘转头看了一眼,见叶九琊正向这边来找自己,语速加快了些:“老瘸,你能不能看出,她要用什么法子逆天?”
  老瘸子摇头道:“人生而有命,但凡有逆天的念头,就是想要长生,或是境界进无可进。只是师妹现在不可理喻,我也看不出她究竟想着什么。”
  陈微尘:“那你呢?你那时说,你与她赌谁能找到长生之法,你又要如何做?”
  老瘸子继续摇头:“老头子不是早告诉过你——我是早就灰心了。”
  于是,叶九琊走来时,只听见老头子略带失意,愈来愈低的声音:“天要你百年死,再延百年已是大限。人本就生于天地间,这天道又岂能轻逆?”
  他知道石屋里的老瘸子非等闲之辈,又性情古怪,即使陈微尘看起来与这人交情颇深,也没有掉以轻心。想着终究要离得近些,才能确保陈微尘的安全,故而走近。不过现在看起来他们倒像是在说一些正事。
  叶九琊便保留了一个不至于冒犯的距离:“在谈事情?”
  “没谈什么,叙旧。”陈微尘见他过来,眼里泛上一丝笑意,毫不留恋地抛下老瘸子走到他身边。
  老瘸子眼不见为净地摆了摆手:“快走,快走,别再来烦我。”
  陈微尘便对叶九琊道:“他说阿回被迟前辈藏在湖下,但是迟前辈并不搭理我。”
  叶九琊淡淡道:“我去问前辈。”
  陈微尘得到靠山,愉快地跟了过去。
  迟钧天脸色没有改变半分:“你要,带走就是。”
  她袍袖一挥,湖面掀起惊涛骇浪,起落间露出几条铁索,一处石室,右手再作势一抓,就见一道人影被弄了上来,往这边落。
  叶九琊御气上跃,身影飘飘缈缈,把人接住,落回地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温回现在昏迷不醒,状况十分糟糕。
  “休养几日自然醒来。”迟钧天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陈微尘看着她,脸色无论如何称不上好。
  这样轻易把人交还,反倒可疑。
  然而自己又没有什么办法,憋屈得很,只好先把脸色苍白,浑身冰凉的温回放上马车。
  “前辈这是何意?”叶九琊蹙眉道。
  迟钧天似乎是笑了一下,转身拂袖离去,冷冷道:“我毕生行事,何须向人解释。”
  陈微尘咽下这口气,息事宁人地拉了拉叶九琊,不知道该是为眼下扑朔迷离的情况烦恼,还是该为这人终于帮自己说了一句话高兴。
  而刑秋望着迟钧天背影,眼睛发亮:“猖狂,猖狂啊……方才那话,纵然是本国师都说不出来。”
  叶九琊看了看陈微尘:“回城?”
  “只好回城。”陈公子到底还是郁闷,整个人都有些恹恹。
  “陈兄,叶兄,如无大事——我想去给谢大人上个坟。”刑秋收回看迟钧天的目光,叹了口气道,“虽说他原本就怀了要死的心,但我也算是个帮凶。那天回去以后想了想,十分过意不去,我曾答应过和尚要做善事的。”
  ——谢大人当日匆匆下葬,离这里不远,顺路便能过去,刑秋这一举动合情合理,没有可拒绝的地方。
  他们便从山路过去了。
  路上,陈微尘问叶九琊:“你有没有想过为求长生和求进境逆天?”
  叶九琊:“并未。”
  “我想也是,你们剑阁从来都是尊天道。”陈微尘神色轻松了些,声音也软了下来,道:“依我看……迟前辈行为古怪,不知在筹划什么。等复活焱君,你了结执念,就不要管他,回流雪山练自己的剑,不要趟这逆天的浑水。”
  他与叶九琊对视着,忽然错觉这人看起来温和了些,鬼使神差又轻轻补一句:“乖。”
  叶九琊想来也是平生头一遭听见这样宠溺又无奈语气的一声“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移开眼,淡淡应了一声。
  谢琅感觉这两人气氛诡异极了,不由得往旁边缩了缩。
  而陈微尘余光看见陆红颜正看着自己——这孤僻乖张的姑娘不知起了什么疑心,最近总是暗中观察他。
  只好底气不足地咳了一声:“你也是。”
  姑娘含糊地“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总与他作对。
  转过一个弯,便到了谢大人埋骨之地。
  让他们意外的是,新坟前,零落纸钱间还站了位熟人。
  ——是书生庄白函。


第44章 穷途
  庄白函一身素衣, 旁边放了书箧,低头沉默站着。
  刑秋从马车上拿了壶酒,浇在坟头上, 说了一句:“谢大人,走好。”
  庄白函抬眼看了看国师, 并未说什么。
  ——他大概不想说什么,眼中的沉郁好似将这个人与周遭隔开。
  陈微尘走近到他身边, 书生才开口:“见他在阶前, 才认出来,是我在书院时的先生。”
  人世间因缘际会,兜转拥合,莫过于此。
  庄白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是在极力压抑悲伤的模样:“当年战火中四下离散, 书院中人皆杳无音讯。恩师……恩师以前常教我们,读书人当入仕林, 佐君王,以天下黎民为己任。一路上,我看见除了几座大城,余下皆民生凋敝, 心中还想, 正是我等书生大有可为之世。又想着,我们书院桃李满天下,到了国都, 总能看见几个旧日友人……”
  余下的话未出口,可听者都能想出。
  ——怎料初至国都,桃花宴诸般荒唐事后,便见恩师死谏,血溅长阶,皇帝昏庸,闭目塞听。
  他怎能不郁郁,怎能不心寒。
  那春光愈好,繁华愈盛,愈能看到秋风肃杀,前路凋零。
  这样情景下,陈微尘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好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庄白函眼眶隐隐泛红,良久,打开书箧,将那一本本泛黄的书册在坟前烧焚。
  “书上说,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可先生您又说,我等生逢乱世,当心怀苍生,力挽狂澜。每当学生问起这个,您总是不答。”火焰熊熊燃烧,听得书生一字一句道,“可天地之大,竟无我等容身之地,无黎民安居之处。今日我将这些仁义道德给您烧去,先生——来日入梦,您再教导一次学生,圣贤学问,有何用处,学生,学生要怎么做……”
  火舌舔过册,仁义礼智信。
  纸页化焦灰,天地君亲师。
  这火逐渐大了起来,烧成一片鲜红的海,吞没他仰望二十余年的黑金大匾。
  匾上写着至圣先师。
  陈微尘远远看着,看到庄白函眼里淡而哀的惘然来。
  这样纷乱的世道,这样昏庸的君主——这些除了学识外一无所有的书生,将相才略不得施展,一腔义愤难宣于口,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惘然了。
  昔日沉书侯一袭青衣孤身出帝京,弃儒道而修仙道时,大约也是这样的失望。
  火燃尽后,坟前只剩漆黑的灰。
  天空忽下起细雨,并且越来越大,将那灰打成一滩黑泥,浸到青山黄土中。
  庄白函仰头看天:“先生,你看,天地为你一声哭。”
  雨势渐大,山中无法再站人,陈微尘邀了庄白函进马车里,一径回城去了。
  “庄兄落脚何处?”
  “暂住了帝霖街上的客栈,娘子还在等我,”庄白函道:“陈兄,娘子近日多病,我不愿让她再添烦恼,先生此事,还劳烦不要对娘子提起。”
  陈微尘想起当初与书生初识时,他说娶了先生的女儿——他并不知道那小娘子是妖魅所化。
  学有所成的书生,身上往往有清气,妖魅若常年近他身,便会日渐衰弱。
  尤其是那小娘子用族传的宝物换了一滴新凤开阳血,更易受清气所害,妖魅原有法力,此刻也应当一丝不剩,与凡人无异。
  陈微尘想了想,对他们修道人来说,镜花鉴会派上不小的用场,但涂山笛似乎没有用处,便拿了出来:“如果病气缠身,将这个带在身上,或许有用。”
  庄白函道谢接过,苦笑一下:“公子多次援手,而我穷途末路,如今又受赠物,实在无以为报。”
  “来日方长,”陈微尘对他道,“将来如何,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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