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温子河怀里出来,丝毫没心思因为这一个拥抱而遐想万千。他看到那平时总是懒懒散散的人此刻正凝神看着不远的某处,目光里带着点儿他很陌生的情绪,像是股狠劲儿。
而从被他凝视的那一处阴影里,似乎是传来一声轻笑。这笑声尖细,在漆黑而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夜色……?
陆夜白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温子河来接他的时候还是下午,这才开了五分钟不到,怎么会到了夜里?还有,明明温子河开得很慢,为什么刹车的时候会有那么大的动静?
大概他太过沉迷于心中乱七八糟的事,全然没留神外界。不及细想,他听到那尖细又嘶哑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像是经年不用的琴弓在上锈的琴弦上狠狠锯了一把,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那声音说:“不知少主何时到的锡京?在下真是有失远迎。”
“闭嘴。”他听到温子河冷冷地开了口。这语气同样让他有点陌生。
还有……少主是哪门子称呼?
陆夜白感到手心沁出了冷汗。这曾经也是中二病重度患者的少年,遇到这么个中二病脑袋中梦寐以求的场景,却一点都不想逞英雄了。
那说话的人躲在暗处,有恃无恐般地忽略了这句话,发出一声嬉笑,继续说道:“少主早早察觉我们的动作,却还是继续开到了这里,难道不是想听在下说些什么吗?不要紧张,在下不会说不该说的事……在下只是给您提个醒,要‘变天’了,您就算不站在我家主人这边,也不该独霸您身边这位……”
那声音戛然而止了。
就在前一秒,陆夜白看到一把泛着冰蓝色荧光的长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箭一般地掷向不远处的阴影里。
因为速度过快,那围绕刀身的荧光还落了一串星星点点在空中,沿着长刀飞过的轨迹正慢慢消失。
在大街上随手投掷凶器的温子河面无表情地开门下车,而后往车里看了一眼,把陆夜白给反锁了。
陆夜白:“……”
他看到四面车窗外慢慢笼罩上了淡淡的蓝色光晕,联想到方才那刀上的荧光,便知道是谁干的了。
透过那渐渐加深的光晕看,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好像是要再玩一出凭空消失的把戏。
“温子河!你敢!”他几乎要把车把手掰断,车门却纹丝不动,于是又将拳头重重砸在挡风玻璃上,恶狠狠地出声,“你要是这次走了,我真的不会再原谅你!”
这张牙舞爪做着威胁的人内心虚得不行,要是那个人再次消失,一去三年、十年、甚至一辈子……
他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那人听了这句话,修长的身形一滞,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而后他的眼前泛起更强的一片蓝色光晕,阻隔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颓然跌回车座,砸过车窗的那股钝痛感还在手指上,他却好像丧失了所有感觉般,不再有反应。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人……又一次没头没尾地不告而别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侧的车门被拉开,一股凉风灌了进来,顺带着捎来温温柔柔的一声:“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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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有点乱。”温子河拿钥匙开了门,对身后的人说道。
那人的眼里有一点红还未褪去,却坚决不承认自己流了眼泪,闻言说了声:“没关系。”
然后门打开了,他看到了夕阳下恣意生长的不知名藤蔓、老旧的秋千架、满院子的杂草,还有一只正在地里刨食的鸡。
这是个很不拘小节的院子,丝毫没有豪宅别院的矜持,生生活出了乡野小舍的风格。
温子河似乎也是觉得这院子太过随心,摸了摸鼻子说:“还……没来得及装修。”
这俩人极有默契地都没去提刚刚经历的那一场。陆夜白默默跟着他回了家,他也没去解释方才的事情,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起码陆夜白不再夹枪带棒地说话了。
“院子很漂亮。”陆夜白说,“如果好好规划一下……”
“有空再说吧。”温子河早已走出几步远,冲他一挥手,“先进来。”
他便听话地跟上了温子河。
这似乎是多年来再没有过的事了。
上中学以后,他性格里强势的部分慢慢显露了出来,认定的事往往说一不二,温子河更多时候都是在迁就他。而自己像今天这样什么也不问就顺从地跟人回了家,到更像是童年时的记忆。
那时候他是温子河身后甩不掉的小尾巴。
屋子和院子一脉相承地简朴,只有最简单的几处摆设,一门装饰用的屏风,脚下铺了看不出品种的木质地板,反着光,显得整洁又干净,细节处处不凡,像是世家大族的房子,就是太过空落落,简单到可以直接贴上“简装”俩字往房产中介一挂,卖个好价钱。
“少主。”他听见屋内有人这样叫了一声,循声望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那老人也看见了他,冲他微微鞠了一躬。
“方叔,熬一碗醒神汤。”温子河交待了一声,方叔面露惊讶,而后那点神色很快被掩盖住,转身走进了厨房。
温子河朝向他:“喝那个定一定神……吓到你没有?”
陆夜白的目光也看向那人,心说那个声音再怎么让人毛骨悚然,也不及你要走的万分之一可怕……
他后来是真的没感到诡异了,满心都只剩了慌张。
“没有。”他听到自己说。
温子河看那人面色苍白,只当他不好意思承认:“我……和他有点过节。不过现在都解决了,他不会来找我了。”
陆夜白抬眼朝他看去:“你杀人了?”
他此刻内心有一点不好提的念头。从他跟着温子河回家起,他就没想着要站在温子河的对立面。就算他杀了人又如何,他反倒有点庆幸自己看见了那一切,这样就好像两个人拥有了共同的秘密一般。
这人多年泡在执念里的一颗心,居然都有点扭曲了。
温子河惊讶地看着他:“没有……怎么会?杀人是犯法的,我这么年轻,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做,为什么想不开?”
陆夜白问出那句话,心里设计了好几种温子河可能给出的回答,却万万没有这“死皮赖脸不承认”的一种。
他虽然没亲眼看到尸体,但是那刀扎进血肉发出的声音,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皱了皱眉,打算再从回忆里确认一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的遭遇处处透露着诡异。忽然暗下来的天色、过快的车速、说话嘶哑的怪人、会发光的刀……还有一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温子河。
对啊,那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人,拔刀投掷的动作……看起来简直再熟练不过了。
“先喝一点汤。”温子河递了一碗感冒灵似的汤水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方叔他们家特制的安神草药,喝完我和你细说。”
信任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的本能。陆夜白接过汤药,抿了一口,恰好不烫嘴的温度,便一饮而尽了,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
“太勉强就算了。”这心口不一的人假装淡定,“如果你不是很愿意说。”
温子河这会儿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下,依旧是副笑盈盈的轻松神态:“我有什么不愿说的——比起这个,刚刚在车上你喊了句什么?”
“什么?”陆夜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说如果我这次走了,回来的时候真的不会原谅我。那意思是不是……”那人话锋一转,似是在后面酝酿了什么等着他,“这次你是真的原谅我了?”
陆夜白被他带着绕了个弯,刚想驳斥他这神奇的逻辑,却觉得头一晕眩,偏偏那人还在追问着,只好应了一声:“算是吧。”
而后他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想舒缓一下那上面传来的压迫感。脑袋里好像有无数根弦被绷紧,让人禁不住怀疑即将要断——
一双略微冰冷的手轻抚上他的额头,引得他又一阵眩晕。随后那手指竟不轻不重地、一下下按起了他的穴位。
眼前一片模糊,窗户里投进来的白光晃在眼里有些刺眼,他看着那白光不断不断变大、晕染,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心里喃喃道:如果这是个梦的话,就别醒了吧。
恍惚间他听到耳畔有个声音怅然叹了口气:“好不容易理了我,明天一醒,又该从头再来了。”
温子河把陆夜白抱到床上,再次察觉到自己确实不能倚老卖老地一口一个“那孩子”了,这人被他抱着还有点沉,不管是从面容还是身量上看,都十十足足是个成年男人了。
他看着陆夜白紧皱着眉头的睡颜,想着这年轻人哪来这么多心事,睡个觉都睡不安稳。不禁伸出手抚平他的眉间,然后替他盖上一层薄被,转身出了房间。
门外候着的是帮他一碗药放倒陆夜白的帮手,见他出来,忙问:“陆公子怎么样?”
“睡着了。”温子河看上去似乎是有点累,走了几步站住了,“你祖传的迷神汤是个好东西。一会儿你随便和他说几句,他醒了就只记得你说的话了,是这样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