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灵微微喘息着,仿佛只要一想起他,那种从心底里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暖意就会毫无征兆地融掉他所有的悲哀。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是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
凭什么他们能决定谁生谁死?凭什么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他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他要找到那个男人,问一问他,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回头。
这一晚,没有料到陆振川竟在后半夜独自一人出殿,陆朝灵便偷偷跟着陆振川出了神殿。
夜凉如水,陆振川停在一座拱桥上,兀自解开腰间的酒袋慢慢饮着,目光从微波荡漾的湖面滑至黑沉沉的天际,一身孤寂的模样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
陆朝灵听见他一反冷清用戏谑的语调道:“还想躲多久,出来罢。”
陆朝灵心里一紧,身影从黑暗中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陆振川偏过脸,眯了眯眼,半个身子懒懒倚在桥柱上,笑道:“果然是个毛头小子。”
陆朝灵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所谓的父亲能够这样平和地与他说话。他越靠近就越难以名状,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梦里那个模糊的轮廓一点一点被填满,骨骼连着血肉都开始充盈清晰起来。
他的笑容不减,遥遥对着陆朝灵举起酒袋:“怎么?是想来讨口酒喝?”
陆振川又灌了一口酒,目光再次飘向天际,浓重沉郁的黑夜终于被撕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微淡的光芒争先恐后似的想要钻出来,他噙着笑却笑得有些不近人情:“像你这样半大的小子,我也有一个。”
陆朝灵被泛起的天光刺得眩晕,眼眶还来不及湿润,他听见他说:“可我巴不得他早点死,或者永远也不要让我看到他。”
眼睛痛得厉害,涩的发疼,甚至连呼吸都在抽痛。
陆朝灵听到背后传来轮椅碾轧的声音,一道女人凄厉的尖叫平地炸起:“陆振川,你是不是疯了!!”
陆朝灵转过身,那双与几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眸里尽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张牙舞爪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掐断他的脖子。
“杀了他!杀了他!陆振川你听到没有!一定要杀了他!”
站在桥上的陆振川敛了笑意,看向女人的眼神复杂且隐忍,合上了酒袋别回腰间,手指摩挲着挂在另一侧的长鞭。
“是我自欺欺人了,以为你能和她如此像,或许只是个偶然……陆朝灵?你是叫这个名字么?我都忘了,这还是当年我给你取的名字。”
女人的尖叫还在声嘶力竭着狂乱,高大威武的男人缓缓抽出了长鞭,精钢炼就的鞭身镶着锋利的倒刺。
遥远的天光一刹喷薄而出,男人居高临下,紧绷的侧脸显出几分冷漠无情,长鞭携着冰冷坚硬的锋芒席卷着能够击碎一切温情与幻想的杀意。
长鞭毫不留情甩到背上,陆朝灵趔趄了一下,后背紧接着一阵又一阵剧烈的滚烫灼热。
“孤星凶煞,你会害死许多人……活着也不过是自寻死路。”
长鞭灵活地缠上他的脖子,陆朝灵挣扎着被向后拖曳,后背本就血肉模糊的伤痕被石桥的台阶刮得血肉外翻触目惊心。
无法反抗的强劲,一道沉重的掌力袭上陆朝灵的天灵盖,剧痛摧枯拉朽地毁灭着神志,视线一片鲜血模糊。
‘扑通’一声,陆振川面无表情地把不知死活的陆朝灵踢进河里,解开酒袋沉默地冲洗着自己的长鞭。
对面轮椅上的女人看着湖面的涟漪散去,突然平静下来,疯狂化作悲怆,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死了么?”
陆振川大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薄削的嘴唇掀起几分温柔:“谣儿,你记住,我们的儿子已经死了,这里离神殿不远,他们都看到了,没人能在我的掌下活下去。”
林楚谣的身子轻不可微地晃了下,仿佛水墨勾勒的清浅眉眼缓缓阖上,陆振川俯身抱起她,她疲惫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完全不复那副癫狂模样,温婉又脆弱的女人轻声道:“振川……他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
疾北岭,万骨山,往生门前盘盘绕绕轮回路转满了整座山。
岳清然蹲在山顶上,眯着眼扫视着一直排到山下的生魂,各式各样的被强大的结界困在轮回路上的生魂个个都躁动不安,故此整座万骨山的灵力波动异常紊乱。
“以万骨为契,息往生轮回之灵。”岳清然说着将灵力灌进一块石头里,从山顶上甩手丢掷下去,石头在半空中像是受到了什么阻碍停顿了一下,一层颜色浅淡的灵力网随即浮现出来,迅速将石头化成了齑粉。
“这灵网连我都击不破,区区几只生魂又是如何破开的?”岳清然拍了拍手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问着身旁的司清南。
“他们吞了其他生魂,灵力大增自然出得去。”
“吞……吞了?他们虽是生魂可他们是带有为人时记忆的,于他们而言,吞生魂不就和吃-活人一个性质?”
宋清彦闻言忍不住蹙起眉,开口道:“这等大凶大恶的生魂,怕是生前也是罪孽深重十恶不赦。”
岳清然也不多言,闭上眼放出灵息,一时间,千百里之内的景象尽在掌控中,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都在探识中。
大漠戈壁之上,苍凉冷月,满身煞气的生魂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行走于黄沙中。
那生魂猛然顿住脚,察觉到什么似的,慢慢转过身恰好与岳清然四目相对,那生魂的双眼竟是出乎意料的澄澈无邪,他对着岳清然露出一个诡谲莫测的笑,然后无所谓地继续前进。
岳清然猝然睁开双眼,沉声道一句,西北方!
司清南紧接着布下了天罗地网阵,宋清彦紧密配合开启了追魂术,天地变色,风起云涌,厉风刹那疾走了三千里,绵延莽苍的黄沙漫天飞扬。
司清南打头阵上前堵住了那只嚣张跋扈的生魂的去路,他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阵法又低下头波澜不惊地盯着司清南,满不在意地轻笑着,猩红的舌尖妖邪化地舔着露出的虎牙。
司清南注意到了,生魂的眼中却满是挣扎与无奈,尖利的虎牙划破了舌尖,他这是,是在求救!
司清南抬手止住岳清然和宋清彦:“别过来,这东西有问题!”话没说完,那生魂猛然野兽般凶猛扑过去抱住司清南,张嘴就咬上司清南的脖颈,司清南闷哼一声没有推开他,而是抬手抚上他的眉间。
“我无碍,你们先别过来!”
幻境之中,极目望去,无际而苍凉的大漠上银河荡漾,脚下的黄沙泛起皎然微光,有两个人躺在广袤的沙漠上,一个男人哑着嗓子怅然道,若是没有这家仇国恨,你倒确实是一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司清南垂目去细看,说话那男人刚好也看过来,司清南刚毅的脸上尽是不敢置信,扭头看向男人身旁的人,正是那个生魂的脸!
若不是知晓天水幻境造不得假,司清南简直要怀疑这一切是那只生魂设下的幻术,自己何曾与他这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地“同榻而卧”过!
幻境中,那个生魂没有回答男人的话,而是侧过身近乎祈求道,救救我……转而决绝地吻上了身旁和司清南一模一样的男人。
一阵天旋地转,湿热的触感真实而又纯粹,生魂的脸近在眼前,司清南扶住他的肩想要推开,幻境中与现实中交织着重叠在一起,司清南听见他说,救救我……
许许多多陌生的记忆随着这一吻泉涌般进入司清南的识海。
司清南在此之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会是另一个人的执念,即使前世的自己甘愿放下执念将来生路渡的干干净净,而这个人,在往生门前残忍吞掉了数百个生魂逃出轮回路,只是为了不忘记他。
东北方向倏忽亮起一道通天光芒,明亮的火焰直冲云霄,大漠上的三人皆抬头望去,临川镇上竹屋外荡秋千的程清里也同时望去。
天水召令,即刻归宗。
岳清然见势在天罗地网阵中输了一道足以立刻击碎生魂的强力,天水召令一出,定是人间出了大祸,没有多余的时间消耗在这只生魂上,需得速战速决。
“放了他,泽澈,放了他!”司清南突然嘶哑嗓子着吼道。
“师兄,你在说什么?”
“当我求你,放了他……”
岳清然还在疑惑着没有停下手,倒是一旁心思敏捷的宋清彦察觉到司清南的不同寻常按住了岳清然。
司清南道:“把他交给我,我好好给他一个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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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司清南的故事决定写大漠上的故事,是因为听了漠上千年行觉得很有感觉,嘿嘿然后就很想写!
第32章 正逢年少
等众人回到天水宗时,岳清然皱着眉还没来得及问阿里陆朝灵为何没有与他一起回来,老头儿就一声令下说要封山。
“师父!不能封山,玉娃娃还没回来!”
老宗主坐在大殿上,摩挲着梨花木扶手上微微突起的纹路,道:“陆宫主日前来信,小玉儿目前身在陆氏,你可放心。”
“陆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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