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灯哽了一下。怎么到这个时候,他还在考虑为自己善后呢。
张灯心里像是被强塞入了一把烤熟的糖炒栗子,甜美,热乎,却是要把自己的内心烧灼伤了。
胸口某处痛了起来,张灯握住衣襟,用手背抹了抹鼻子,用力摇摇头:“没事。我能处理。就是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有点……心痒,想给你打个电话。”
“心痒?怕不是皮痒了。”
“心痒,皮痒,哪里都痒,你回来给我挠挠?”张灯耷拉的眉毛还没立回去,听到刘白的话,一顺口就开了个玩笑。他咧了咧嘴,却只是个苦笑。
“你挺精神的。你还用了无归的电话?我手机打不通吗?也正常,冥司毕竟没有国际漫游的概念。”
“嗯,嗯。那个……”
“什么?”刘白问他。
张灯握着电话,眼睛四处瞥了瞥,最后咬了咬牙,闭了闭眼。
“没什么。没什么事。你在外头多注意,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了,你总是关照我,现在多顾及一下自己吧。”
“这话说的怎么像要永别了?我很快就回来。没事我就先工作了,比较忙。”
“哦,好。那——”
还没等张灯把“再见”二字说出,电话就断了。他的眼神一下就暗了,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将通讯器还给了无归。
无归静静地看张灯除掉了所有衣服,站到石匣入口边。
“你啊,”无归开口道,“还是成长了一点的。”
张灯冲他笑了笑,脸上没了血色。旷野中风很大,张灯站了一会儿就浑身冰冷了。
“别和他说太多。都是我自己犯的错。”张灯回头,嘱咐了无归一句,便不再看他。
他抬头看向遍地的石匣,阴晴不定的天空,心里想了一会儿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闭上眼跳进水里。
※※※
无归眼见着他跳进水里,那口石匣的水活了起来,将张灯包裹住,越裹越紧越裹越小,透过小窗看,他的脸还清晰可见,只是慢慢变得透明了。
石匣中的水并不是水,而是混合了孟婆汤忘情水的神奇液体,能够将幻境重塑,假若肉体进入石匣,还能影响到肉体。
看了一会儿,无归觉得有点不对劲。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发现张灯脖子上还悬挂着一样黑乎乎的东西。
无归皱了皱眉,心想刚刚怎么没发现张灯脖子上挂着?但这时候想再去拿也来不及了,石匣内一次只能进入一人,第二进入者会被迅速溶解。
想了想,无归还是决定放张灯一马,就不去管那挂件了。他摇摇头,三两下跳至地面,往池口走去。
鼎中时日,现实中一分钟为鼎中一日,一小时就是六十日,一日就是七百二十日,折合两年。张灯需在鼎中度过两千年的时间,也就是一千天。
现实中来说,时间并不长。但是孟婆汤的药效会逐年递减,一开始投胎猫狗虫豸自然是没有记忆的,到后面前世的记忆会越来越清晰,很多人都熬不过最后几百年,出来的时候变成了疯子。这些魂魄被损毁了,难以再重塑。所以回轮鼎的刑罚其实是对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大部分罪人宁可投身大小叫唤或是血池。
不过,对于一些怪人来说,回轮鼎反而是极为有趣的东西,他们很喜欢这项发明,一些甚至主动要求进入鼎内体验。
天界那帮仙就格外喜欢观看回轮鼎内,罪人身处幻境时的景象。
无归对着放在路边的鼎啐了一口唾沫,心说这种东西,要是能全毁掉该有多好。他明白仙人平日生活很无聊,但这也不是拿下界生物来取乐的理由,即便他们会一口咬定这不是娱乐。
无归回头望了一眼高台上的鼎,算了算下次过来的时间,就跳入了返回冥司的观世镜池口。
第六十六回 寻踪觅影(七)
作者有话要说:
得给张灯伸冤了。他不是欠缺考虑。遇到得罪他人的事情,有时候真的避不过。除非能力更强,才有压倒对方的可能性。张灯只是太弱了,又是个“勇武”的家伙,遇到这种事,很正常。
进入水中的第一感觉是暖。
鼎内的水是暖的,比外头的环境要舒服很多很多。张灯诧异地抬眼望去,却发现无法看透水面。忽然之间,触目的只有水了。
水,水,水,水。到处都是水。
张灯心中冒出阵阵恐慌,却突然有了一丝睡意。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没有窒息,只是睁不开眼。
胸口的如何精在水中漂动,张灯伸手握住小小的木石。水中没有声音,只有统一密度的液体压迫面颊产生的迟钝。
很快,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张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被四面八方突然袭来的力量扯成了碎片。
※※※
手里拿着小镜子的善簿判官啧了一声,吐掉了嘴里的瓜子。
站在一旁,正忙着善后的恶簿判官埋怨了他一句:“你又在看啦?小观世镜不是用来干这个的吧?被你看的人也太可怜了。”
善簿判官“吧唧吧唧”地嚼着瓜子,说道:“无聊嘛。现在善恶簿判官多出屁,下来的魂偏偏又是少善多愚,身上那点功德真是随便数数就没了,你说我还能干嘛?”
恶簿判官用笔敲了敲本子,叹了口气:“都说乱世出愚民,现在这话估计真要倒过来看了。不思考,就不会想平日多做善事的好处,人人都只为了自己,自然是不会去做好事的。明明上头那么太平,怎么他们还是放弃思考了呢?”
善簿判官笑了笑:“因为思考很累啊。活着本来就很累了,谁还会费那个闲心去思考。”
恶簿判官摇摇头:“这可不是你拿小观世镜看犯人受刑解闷的理由,快关掉!”
善簿判官不服气了:“我看他们又没惹到你,别管那么多。”
恶簿判官走过来夺走了山簿判官的镜子,将它倒扣在桌面上。
“你别像天上那一派人,为了看凡人的‘表演’还特意聘请那个王什么天师,做点灰色勾当。”
善簿判官挥挥手:“你在意这么多干什么,上头不要这一咩咩的修为功德而已,关我们什么事。人家现在可是当红辣子鸡,你可别学那个‘青鬼’啊。”
提到‘青鬼’,恶簿判官沉默了。
“其实我一直仰慕青鬼。”恶簿判官小声道,却正好给善簿判官听了去。
“他?你的意思是那个现在正体验无间地狱轮回的凡人?还是当年的恶煞青鬼?你可说清楚了啊。”善簿判官嗤笑了一声。
此刻恶簿判官却说不出话了。
他仰慕几千年前那气势如浪的洒脱鬼修,传说里只食恶人肉,披头散发,赤足行于天际,常以一袭黑衣示人,喜欢的就称赞,讨厌的就驱赶,诛杀。他自然是有这能力,当年冥界鬼神谱上,单打独斗他要自称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即便那鬼遭人暗算,被投入轮回伏法,可他的事迹却传下了千年。
之前见过那如今的转世,灵气法力是丁点都没有了,可迷糊间,却还有当年青鬼不服输的劲儿。
就算是领了罪去受罚,也一副坦荡荡的样子,不像那些普通庸人,涕泪尽流,狼狈至极,丢下地狱时还在哇哇哭嚎。
可是,这“青鬼”现世已无人惧矣。
尚武的时代早过,现在都累奖罚,论功过,按福泽,也没什么人会专门修习武道了。更别说是鬼神谱,几百年都不曾更新过一次。
都说时势成就英雄。这个时势大概是,不需要任何强大的单独力量存在的。
那善簿判官又翻过了小观世镜,好奇地说道:“也不晓得‘青鬼’这次轮回到哪里了。可不要再是虫豸,看着心烦。喂,你也来看一眼吧!”
善簿判官心中有些许不畅快和抗拒,却还是缓慢探了头过来。
可不要是虫豸。
※※※
不是虫豸。
宇文离从榻上惊起,额头满是汗珠。他握紧被褥,大口喘气。
殿中两侍婢听到响动,匆忙移到榻前几尺处:“公子可是不适?”
宇文离抬眼望望,还是那熟悉的房梁地砖,简朴帷帐。他摆了摆手:“无事。起榻吧。”
两侍婢诺,上前服侍宇文离更衣束发戴冠。一侍婢拿起台上玉冠企给宇文离戴上,被挥手拒绝,倒是拿了个寻常冠戴上。
他现在是母族送来的质子,做了汉人打扮,自是懂了点汉人礼数。着了外裳,他往水中看了看,也觉得自己这鲜卑胡人,做汉人打扮实在可笑。
不过,更可笑的还是昨晚的那个梦。宇文离竟然梦到自己变成了树枝上的一只青虫,每日都在爬啊爬扭啊扭,寻找吃食。偶然一日却被一白头小鸟叼起一口吞食了。
这荒唐梦境自是不会和任何人说的,只是宇文离想起时还会隐隐发笑。
笑完又遍体生冷。
一个侍婢看他扬唇,不由好奇道:“公子这是在笑什么?”
她家公子离是个好脾气的人,和下人不怎么摆架子。虽然只是个质子,但府上几十人也对其忠心耿耿。
宇文离摇头,说道:“没什么,早起的虫子被鸟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