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摩挲,朝夕相对,有爱好的自然是舞枪弄剑,学习弹唱去了,玉佩等饰品就放在身边,逐渐就是一辈子。
这是一种缘分,器物和主人的缘分。可能是上辈子的肉体记忆让人一瞬间辨识出了器物的独到,与之惺惺相惜,融为一体。
张灯此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长戟上青斑累累,花纹模模糊糊,他走过去仔细端详,只觉得还不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他把长戟从架子上拿起,惊讶地发现这戟只是略略发重,并不难提起。他看了看周围,用双臂左右环了环,耍了个枪花。
他也惊讶了,觉得手感很好。
“小兄弟,你要……诶?”黄云飞推门进来,正好看到张灯握着长戟比划着。
张灯被吓得个半死,手一松,长戟“咣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地动山摇。
他头都不敢抬,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长戟。料想黄老头的神情一定是青黄交加,非常不好看的,张灯内心拼命打鼓。
“小兄弟,你叫什么?”黄云飞的声音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他走了过来。
“张灯。”罪魁祸首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就是张灯?我记起来了,你是给周悠做事的吧。手伸出来我看看。”
张灯便老老实实地将手递了过去。
黄云飞低下头,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叹:“是你啊。”
什么?什么你?
黄云飞也不说这个“你”是谁,是什么意思,反倒乐呵呵地拍了拍张灯的手:“千寻万寻,没想到就在身边。张老弟,咱真是有缘分。这长戟也和你有缘,你也不要怕。如果有意向,我可以原价卖给你。”
张灯哪有这个闲钱,用力摆手,弯腰拾起了长戟:“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这么说着,却听手中“咔嚓”一声,长戟竟就此折断了。
折断不说,再次摔到地上的两部分全数碎裂了开去,变成了小块小块的铁片。张灯手里的那块也在他的惊恐之下,被捏成了屑粉。
完蛋了,这下闯了大祸。张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很想就此晕厥过去。但碍于颜面,他没办法倒地,只好在心里想象一下昏成煞笔。
等了一会儿,黄云飞却没有发怒斥责他,却是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看来它也就到这里了。张老弟,你和阿悠去楼上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早上带你们去吃早茶。”黄云飞蹲下来,拨了拨地上的碎屑。张灯见他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立刻脚底抹油,嘴里嘟囔着不好意思,返回了客厅将昏昏欲睡的周悠扶到了楼上。
※※※
黄云飞是真有钱假哭穷,客房都各自带一个小卫生间。
张灯在自己的房内洗完了澡,这才把没了电的手机插到充电器上。站在阳台上看夜景的时候,他顺便抽了一支烟。
永不灰暗的香港正在他的眼前闪烁,一如他的滨海,上层飘浮着一层褪色的光线粒子,就像是灰尘那般笼罩着城市。
香港的夜晚比滨海嘈杂,夹带着老派的妖异和滑头气息。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无处不在的吊牌,霓虹灯,空气里从上之下都带有人味,在顾旧迎新的楼房间发酵。
闷热,像是只剩下一条沙丁鱼的罐头内那么热。
张灯抽完这支烟,觉得脑门上又泛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抹了抹额头,进屋拿起桌上的凉水壶,倒出了一杯水。
整好一杯水,似乎是黄云飞在他洗澡的时候拿来的。他也不想多问,开了空调,一口喝了干净。不知为何,这水里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张灯皱了皱眉头,复又走到阳台上点了根烟。
他逐渐开始相信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亲眼见到了,还因为从他心底的某一个角落里也开始产生了熟悉感。那把长戟,让他觉得自己曾经见过它,虽然不知道是在哪儿。以前他也有过既视感,但这一次特别强烈,仿佛有什么要从他脑海里蹦出来。
是什么呢?他却隐隐感到恐惧。
长戟上沾染的污垢血迹,刀下的血雨腥风,千百年前的悲欢离合,还和他有关系吗?
张灯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掐灭了,返回房间吃了一颗安神药,塞上耳塞关门睡觉。
※※※
这一晚他又久违地做梦了。
梦里自己似乎是个古代的游击队员,总在和一个造反的地方官打仗。
打着打着新皇登基了,他也抓到了地方官。
他把那人押送到了首都,让他叩拜在皇帝脚底下,自己臂弯里抱着那根长戟,洋洋得意地等待封赏。
那梦里的众人都说鸟语,只有皇帝偶尔讲两句人话。殿堂不如他想象中华丽,屋内四处点有烛光。
最后皇帝龙袍一挥,命人将地方官押了下去。张灯抖着脚看他从身边走过,地方官却抬起头来看他。
居然是刘白的脸。他那双杏眼清澈如故,细眉依旧微蹙,看进了张灯的眼睛里。
这一刻,张灯忽然感觉到有万般悔恨和歉意,想要上前拉住他不让他离开。可是他动不了,他的手僵住了。
“张**,生离不如死别。”
刘白的声音仿佛是透过玻璃传来的,极度模糊,带有实打实的失真感。
这一句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张灯想要追出门,但却一脚扑入了一方红土中。抬眼是满目青山,好似在某个山头之上。
刘白站在对山下,站在一片荒凉的草野中,穿着古人的衣服正越走越远。张灯知道自己追不上他了,只好拉开了嗓子拼命喊他。
他好怕对方走远,好像走远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就像是会消失在记忆中一样,所以他拼命喊拼命喊,喊到嗓子里都有了甜腥味,他还在喊。
刘白头上的官帽顿了顿,他似乎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虚虚回了回头。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便又转头过去,往前走了。
张灯只得开始奔跑,往山下奔跑。
他不知为什么要跑,只是觉得再不跑,这辈子都会见不到对方。他觉得山路漫长,周围古树盘根错节,竟然是生出了一个巨大的隧道,他往里面跑着,往光亮处跑着。
可能这辈子也见不到对方了,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对方了。
好像曾经和他有过什么,几多遗憾,几多欢欣,让他不愿意轻易放手。
这隧道里飘起了一阵清风,随后地上的枯叶都飘了起来。
吹着吹着,一张巨大的芭蕉叶就拍到了张灯脸上。
“啪!”
周悠的巴掌落在了张灯脸上。
“起来了!再不起就吃不到早茶了!”
周悠拔掉了张灯耳朵里的塞子,拉着他的耳垂大喊。躺在床上的张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整个人一脸“我是不是刚才被凌.辱了”的表情,呈大字状躺在床上。
“还躺着呢?快点起来洗漱!”周悠的手上还包着绷带,但她完全不像昨晚那样萎靡了,好像伤口对她而言只是个小小的咬伤一样。
哦,的确也只是个小小的咬伤。
张灯快速起床换衣,刷牙洗脸胡乱剃胡子,准备好之后就下了楼。
黄云飞一身跑江湖的短袖唐装,露出了两截比周悠还干瘪的胳膊。周悠穿着自己最喜欢的汉服小短裙,头上还是个道士髻,后头一排齐整的秀发散在肩头。
张灯捋了捋脑门上还翘着的呆毛,跟着两人钻进了叫来的出租车。
黄云飞家在油尖旺区,他用粤语给前座司机说了个地名,对方连连点头,看来还是个老牌的茶楼。
这才只有七点不到,张灯看了看手表,不由得朝天上白日翻了个白眼。周悠和前座的师父一人用普通话,一人用粤语聊得正欢,他完全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边吹风看街景。
这师徒俩简直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目中无人的个性那是一顶一地像,叽叽喳喳了一路,总算是到了目的地。
莲香楼是香港的老牌早茶店之一,市井气冲天,到处都是人,老人年轻人小孩儿中年人,边上还有不少等座的,眼睛全盯着厨房门口。
黄云飞像是到了自己的主场,老油条一般挤进了人堆,和三两个阿姨阿叔打了招呼,快速找到了座位坐下,并叫了壶茶。
周悠从善如流,拉着张灯坐在他身边。这是张大桌子,对面还坐着三两外国小年轻,正拿着点餐卡和手机查中文,大概是看不懂菜单的。
“这里的服务员都是阿姨阿叔,不大会搭理第一次来的食客的,要什么你们自己挑,过会儿餐车出来了就去抢。”黄云飞给两人都倒上了茶水,自己拿着点餐卡吊儿郎当地圈圈点点,仿佛在批改作业。
张灯看了三两眼,选了马拉糕和虾饺,想想又选了叉烧包、鲜虾肠粉和牛肉丸。
黄云飞看了看,把周悠点餐卡上的叉烧包给划掉了。等过了一会儿张灯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做——莲香楼的叉烧包个头都很大,拿多了容易吃不下其他东西。
虾仁相当新鲜,稍微有点不入味。加了陈皮的牛肉丸口感相当好,他献宝一样把丸子送到周悠面前让她尝。
周悠看他这么积极,于是递给他一个莲蓉包,自己不知从哪里搞了杯冰奶茶,吸得十分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