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时间太漫长了。每一次,每一次从你重新化为息壤堵住通道的那一刻开始,到我遇到景篱为止,都要过去一千多年。我仍然住在你化作的山峰上,太无聊了才去外面看看,看千年不变的四时更替,看时常在变的凡人世界,不停变化的语言。”
“每次都久到我忘记了到底有多久,才能在那个小水池中遇到景篱。长此以往,我已经忘记我回来过多少次了。”陆长荧轻轻笑道,“天命不可违。”
辛晚的眼前微微模糊,喉头哽咽着道:“你每次回来,是为了找到最初那个陪着你的人,还是为了找我?”
陆长荧默默不答,许久后才道:“你明天走吗?”
辛晚点了点头,陆长荧用力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道:“没事的,今晚什么都不用做,我握着你的手,只握着你的手,好好睡一晚。”
辛晚“嗯”了一声答应,任由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他忽然想起自相遇以来,陆长荧便特别喜欢握着他的手,如同握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不知道多年以前的息壤,在水底与荧火莲的藕相依相偎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这些天来,辛晚头一次睡得如此安稳。待到明亮的阳光直射进房内,他睁开眼睛,外面天朗气清,天空中那道血色的伤痕已然消失不见,这人世仿佛从未经历过什么动荡,依旧如此的清澈安宁。
陆长荧已经不在他身边,不知道是去了哪。辛晚揉了揉眼睛,喊了一声“长荧”,安静的声音在空空的房内回荡了一下,没有人应声。
辛晚张了张口,心中涌起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推门出去,又喊道:“长荧?”
同尘与木夜灯被他喊了过来,木夜灯脸上伤痕已完全消失不见,仍是那个干干净净英俊非凡的少年,笑道:“小师叔早。”他见辛晚一脸的迷惘,又道:“小师叔可还有什么行李要收拾?青老板说,那入口之处火山灰已清理干净,咱们可以回去啦。”
辛晚呆了一会儿,道:“陆长荧呢?”
木夜灯也呆了一下,道:“那是谁?”
陆长荧便如此在世上消失了,就连那曾经心心念念着他的陆家少主,也再未记得这个人。
辛晚沽了一壶酒,装在酒葫芦里,自己躺进疏木舟,用一个空心的莲茎吸着酒液,阳光温暖,泽水拍打着疏木舟,将他一点点送到不知名的地方。
辛晚听着远处众弟子比剑的金铁之声,又听到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景篱化成的小鱼甩着尾巴跳上船,化为人形将船压得往下一沉。
“师父啊!那个送过很好喝的葡萄酒的老板发了封信来,说他夫人生了,是个女儿哩!”
辛晚想起了同尘神棍的信口胡说,没想到这次竟然又被他蒙对了,笑道:“你想去玩吗?”
景篱期待地点了点头,又忸怩道:“让夜灯一起去吗?”
朱明峰下正是初夏时节,各种新鲜水果纷纷上市,景篱拉着木夜灯的手来回逛,不停要这要那,木夜灯道:“师祖没给多少盘缠。”景篱慌忙啃下一粒葡萄,道:“最后一粒。”
辛晚微笑了一下,心里想了一遍这下若是无钱可使,不能记在陆长荧账上了。他怔愣了一会儿,望着茫茫的街市,随后便在街尾看到了一杆熟悉的旗幡,上书不要脸的三个大字“神算子”。
辛晚没忍住笑出声,走过去便见到同尘握着一个姑娘的手,道:“哎呀姑娘,你未来的夫婿定然是大富大贵,而且对你千依百顺,你命中有三子……”
那姑娘听得满目红光,随后开心地扔给了他三钱银子,身姿十分袅娜地走了。
同尘四下看看,做贼一般将银子揣入怀中,大概是觉得今天行骗已够了,打算转移地方。辛晚大喊道:“喂!神棍!”
同尘慌忙道:“啥?贫道从不说谎!不准不要钱!”
辛晚笑道:“是我。”
同尘这才冷静下来,没好气道:“啊呸,干什么,有钱给钱,没钱快走。”
“没钱。”辛晚跟着他,任他一路狂奔,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陆长荧的人?”
同尘忽然停步,回过头道:“你找他……啊不,我不认识。”
辛晚拉住他的衣袖,道:“神算,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钱后知五百年,给小的我指点迷津吧。”
同尘面无表情道:“钱呢。”
辛晚摸了摸怀中,将吞海囊拿了出来,道:“这个连同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归你了,够不够?”
同尘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收起来,道貌岸然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这件事吧,你等个几百几千年的,自然会知道了。就算我告诉你,你还是要等的啊。”
辛晚道:“少废话,都收了钱了,还不讲正事。”
同尘清了清嗓子,道:“我是共工。”
“……”辛晚道,“想到了。那个茶铺老板和老板娘,就是你父母?”
同尘点头道:“我给她的药其实并不是助她生产,而是在保住她性命的同时让那个孩子生不下来……谁知道老子生命力这么顽强。当时三大仙宗的宗主用尽全力也是为了阻止赤青岛火山喷发,然而只是将它喷发的时间延后了一百多年罢了。相柳组建不动府,杀的实则都是与共工复活有关的人。”
“荧火莲千年后由鲛人带回空桑,灵力多少受损,陆长荧怕自己记不起要来找你,特地嘱咐了千年之后的景篱,要用鲛人的特殊能力穿梭于空桑水系,托梦给他,赐予他可以操控沙土山石的能力,让他记得要去白稚泽找一个人,让他记得这一生不能爱上任何人,因为他若爱上一个人,必定会为了他不再跟着陆青持平空桑而毁不动府,息壤最终仍是要被扔去填住空桑的那个窟窿。”
同尘顿了一顿,道:“然而荧火莲和息壤天性相吸,即便景篱已不断告诫,他仍是……”
“他在强闯白稚泽时恢复了一切记忆,所以你才会觉得那段时日的陆长荧,似乎反而还比后来的更稳重豁达一些。然而这样的颠倒乾坤,每次都会招来天雷劫……”
同尘小心翼翼地看了辛晚一眼,看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才继续道:“结局无法更改,因此在这一次回空桑时,陆长荧给自己下了一个不可挽回的禁令。若是天命仍不可违,他便会毁掉世间所有的荧火莲子。最初的那一颗,被偷走的那三颗,一颗成为了陆长荧,一颗被相柳种下了,还有一颗被埋在了凡世与空桑之间。毁去之后,从此天地之间再无荧火莲,便也不会有相柳重生,不会有玄冰碧蛇,不会有不动府,也不会……再有陆长荧。”
同尘双手挽起了那杆招摇过市的旗幡,缓缓道:“他只是不想看着你再次消失,只是不想再在息壤山上,再等一个千年了。他让你以为他完全不记得你只记得最初那个息壤,只是为了自己消失时你也能很快忘记他。”
辛晚和同尘道了别,将封静则送给他的濯影剑当了五两银子,丢给景篱买水果糖点吃。他们一同去看了青垣家刚刚出生的小女儿,小丫头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粉润的嘴唇如同鲜艳的花瓣。
当今的陆家少主体弱多病,大约难以继承家业,据说以后陆家多半会落入其弟之手。
一切都十分和平宁静,只是没有人记得陆长荧。
辛晚安安静静回了白稚泽,安安静静过了很长时间,久到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忘记了陆长荧。木夜灯终于长成,封静则觉得自己应该去过隐居日子准备飞升了,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木夜灯,掌门继任大典上发现辛晚把他爹的濯影剑丢了,大大责骂了一顿,贬去天澜书阁禁足。
景篱捧着食盒去看望师父,未几从窗台上端出一个瓷盆,道:“师父你看,莲子这种东西真是神奇,就算是变成石头一样硬,不知道几千年前的莲子,剪开一个小口竟然也能发芽呢。”
辛晚从食盒里抬头,眼泪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滴滴落入碗盘杯碟之中。
——你毁去所有莲子之时,终于还是忘记了被埋在火山灰下变成化石的那一颗,是吗。
已变成化石的莲子发芽极度缓慢,幸而辛晚什么都没有,却有无数的时间。他仍然每日随水漂泊,采荷花酿酒,采荷叶制茶,闲暇时间去看看那粒莲子。看着它慢慢长出第一枚叶片,孕出第一朵花苞。
空桑的四时更替似乎再也留不下什么痕迹,他等待了不知道多长的时间,陆长荧独自守着息壤山时的时光他同样一日一日地过。
不知道凡世已是什么时代,景篱出去晃了一圈,带回一只奇怪的小盒子。辛晚拨弄了一会儿不懂怎么用,眼看时已过午,只得放下先去做饭。
才离开没多久,便听到天澜书阁内传来奇怪的乐曲,有个女声忽然道:“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
“……”
辛晚哭笑不得,怔怔然看着坐在窗边玩那个小盒子的青年。
空桑万顷的玉鉴琼田,远古千里的月色荷塘。
他终于是,回来了。
-完-
后记:
完结啦。挠头……我也知道不太好,这篇文写的时候痛苦无比,因为本身只是源于一个忽然的脑洞——重生者不知道自己为何重生,并且因此每次重生都失败,只得经历上千年的孤独寂寞。当时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写这类文了,无论是题材还是脑洞都不是我所擅长的,写到一半我自己已经发现不对……不能这么写,无奈木已成舟,只能硬着头皮先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