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这世上多的是愿意为花无艳挥洒千金的豪客,但能为他除去贱籍的人,却是不多。
当年梨风口口声声说拿走了他的玉佩,非要他留下才行,然而实际上他就算带着玉佩离开也没什么用,身带贱籍的人,不仅一生卑微入土,子子孙孙也是一生做奴为婢,与尘埃土泥为伴。梨风从来不提这件事,不过是不愿他们哀愁多想。
况且……苏锦之抬眸,看向站在十二个礼箱后铁甲铮然的宫中禁军,在心底不屑地冷笑一声——这场宫宴,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喜乐担忧地看着他:“公子……”
“好,我去。”苏锦之转身看向金公公,脸上带着笑,“宫宴何时开始?”
金公公闻言,眼角的笑纹愈发深了,他将拂尘一甩,拍手赞道:“好!无艳公子果然识趣,这几箱薄礼还请公子收下,好好养养这身子骨。”他说着,抬手在苏锦之脸上抚了两下,“可瘦得奴家都心疼了唷~”
苏锦之唇边勾着笑,一动不动地让他摸。
“三月后,宫中自会派香车来接公子的,还望公子好好准备。”金公公见他神色不变,便觉得没了趣,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公子!”喜乐拽住他的袖子,眼眶微红,“您为何要答应金公公?这、这根本……”
“我又哪有拒绝的权利?”苏锦之淡淡地笑了一下,走到装有绫罗绸缎的一个箱子前,抬手抚着一匹墨绿色的锦缎开口道:“这匹布成色不错,你把箱东西送到兰汶那儿,请她用这匹锦缎在三个月内为我绣出一套衣裳来,剩下的布匹,全部予她作为酬金。”
这场宫宴他当然要去,而且非去不可。
不是因为诸华国国主之名,而是为了那个一直没出现的拯救支目标——北幽三皇子,宴辉。
零号刚刚告诉他,这场宫宴的主人不是诸华国国主,而是宴辉。封九黎刚走,宴辉就来到了诸华国,恐怕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封九黎刚结束的那一场战役是崇洛和北幽的边境之战,以北幽战败而结束。但即便如此,北幽国的势力依旧不容小觑,五国之中,崇洛最强,北幽居二,而诸华国最为弱小。
金公公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就如同宴辉站在诸华国国主面前一样——仅有一座城池的弱国,有什么资格拒绝北幽国三皇子的要求呢?
三月后,深秋至。
宫宴开始那日,恰好是中秋节。
也确实如金公公所言,宫中派了一亮宝马香车来接他。
那马车四角皆置鎏金香炉,里头燃的是珍贵的银叶清香片,马车四周绯锦粉纱交织成幔随风飘荡,马车顶边垂着数盏精致的宫灯,散发出莹莹的光晕,宫女们提着装满花瓣的花篮,一路飞花,将苏锦之从花栖楼迎出,而宫里地位低下的小公公就跪在马车边上,作为人凳等候着青年上车。
正值中秋,长街上本来就热闹,夜幕上月明星隐,无数升空的璀璨烟火纷纷坠地,照亮半片天宇。而在宫中来人弄出这么弘大的阵势后,长街两旁更是挤挤挨挨站满了百姓,被禁卫用长枪拦开,这一向只有天潢贵胄出行能享有的风光场景,如今竟全给了一个伶人妓子。
“啊,万恶的封建社会。”苏锦之向零号感叹道,“难怪那么多人想做皇帝,零号小宝贝,你有空帮我问问一号呗,让他也给我弄个皇位坐坐看。”
零号连声答应:“零号一定会为宿主大人努力争取该福利的!”
“爱你,么么哒。”苏锦之闻言终于笑了,抬步上了马车。
来接他的公公见他先前一直面无表情,心中不由惴惴,生怕苏锦之突然跑掉,或是要弄出其他幺蛾子,此时见他露了笑便松了一口气,拉长嗓子道:“启程——”
苏锦之被他这尖利的声音激得一抖,继续和零号提要求:“也不要给我弄这样侍卫,古人这制度真是太残忍了,我是文明人。”
零号继续连声答应:“是!是!零号一定满足宿主大人的愿望!”
苏锦之听着零号这么乖,“嘶”了一声打算正打算试试他能有多少福利,就听到一号冷冷的一声呵呵:“宿主大人这么想做皇帝啊?”
苏锦之马上怂了:“不强求,不强求,一切随缘。”
三言两语间马车驶得极快,没一会就到诸华国的宫门处了,似乎是不想让宫中那人多等。马车穿过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朱色宫墙,直到那琉璃屋檐的宫殿前停下。
大殿金碧辉煌,诸华国国主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却像坐在一片荆棘坐立不安,额上冷汗津津,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脸向一旁布置得精细舒适的客座上的人小心问道:“三皇子不开心?莫非是怪这些舞姬的舞姿不够美?”
客座上的男子身着华服,束高玉冠,丰神俊逸,乌黑深邃的眼眸百无聊赖地望着底下穿着暴露的舞姬,听到诸华国国主这么一问后立即嗤笑一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砸在桌上,不屑道:“这也叫美?简直庸俗至极,不堪入目。”
闻言,诸华国国主面色立即就青了半截,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正是焦急之时,却听到了他派人去接花无艳的马车上的铃声在殿外响起,随即拉长了脖子朝外望去,扯着站在他身边服侍的金公公连声问道:“可是花无艳来了?快让他进殿来!”
说完这些,他又马上笑着看向客座:“三皇子莫气,还有一人,三皇子一定有兴趣见上一面!”
宴辉也听到了那马车铃声,更是知道来者何人,但闻言还是看向了诸华国国主,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了今日赴宴以来第一个笑容。
诸华国国主立即拍了金公公的背一下,急道:“还不快让无艳公子进来!”语尽,他便直起了一直曲弓着的脊背望向大殿门口,面露傲色,似乎那头来的是什么比他还尊贵的人一般。
宴辉主见他如此,忽地扬起头哈哈哈大笑起来——这诸华国国主竟以一位贫贱低贱的伶人为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比那些贱婢舞姬更能令他想笑。还有那即将进殿的什么花无艳也是,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叫封九黎宁愿冒着崇洛王震怒的危险,拒绝赐婚,交出兵符也要与他相守。
思至此处,宴辉停了笑,半眯着眼睛朝座下来人看去。
那人穿着一身墨绿色精致华服,将一身雪白的皮肉遮得严严实实,墨色的衣裳领襟间绣纹繁复,下摆和袖角绣着重重盛绽的冠世墨玉与莹白的昆山夜光,一头青丝未冠,直直垂下散在身后,随着他前进的步伐微微扬动。
与他以往见过的那些奴颜婢色、卑躬屈膝全无脊骨一般只会跪在他脚边阿谀谄媚的奴婢全然不同,青年微微扬着细白下巴,目不斜视,神色淡漠,脊背挺得板直,宛如藏了一截绝世傲骨,见了他们这些高座之上的天潢贵胄也只是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仿佛他与他们一般,身上流着尊贵无匹的血液。
青年浑身上下一点艳色都无,却叫他看了满眼绝艳。
刹那间,宴辉竟是怔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封九黎为何会对他倾心至那般地步。
如果苏锦之能够知道宴辉此刻在想些什么,也会像刚才他笑诸华国国主那样对他哈哈哈大笑三声,给他流利通顺地畅念一番《人权宣言》以示天赋人权,自由平等——傻狍子别想了,你又不是外星人,咱们俩最多血型不同。
“花、无、艳。”宴辉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细细品味后轻轻念出,杵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朝座下望去。
诸华国国主见他面色稍霁,连忙轻咳两声,示意苏锦之开始跳舞唱曲。
苏锦之淡淡地瞥了眼肥到像是怀孕的诸华国国主,在心底呕了一下,随后把身体交给零号控制,随着奏起的弦乐声终于开始舞动,先是扬起衣袖,露出墨色锦服下一截如雪的手腕,而后重重压下,踏着渐渐急促起的乐声旋舞起来。
然而看着看着,诸华国国主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了。
因为苏锦之跳的崇洛国的将士凯旋而归时的破阵曲,此曲由男女和演,男舞剑女扬扇,舞者却不能是普通的伶人舞姬,男须选自世家子弟中年岁正好的斐然子弟,而女子自然也得是身份显贵的名门之后。
苏锦之跳得当然是男步,他手中虽无剑,扬袖踏步间的狂气却难隐,倘若给他一柄长剑,定能划出惊世的剑影虹光。
这支舞跳得无话可说,可苏锦之舞步间脸上无一丝笑容,妃色的双唇轻轻抿着,再联想一下他的身份,这简直比没笑之前的宴辉还要不给人面子。
更何况北幽刚刚战败于崇洛,苏锦之如今当着北幽三皇子的面跳这支破阵曲,其用意诸华国国主简直不敢细想,他张口正欲喊停,宴辉却立即抬手止住了他。
诸华国国主转头朝宴辉看去,只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坐下那道墨绿色身影,眼底兴味盎然,未有半点怒意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乐停,舞尽。
但大殿里却寂静无声。
苏锦之脊背挺直地站在大殿中央,目不斜视地望着高座上的人们,胸膛不断起伏,张着口微微喘息,心中暗暗庆幸道:还好他把身体交给了零号,这要是让真正的他来跳,恐怕能跳出一整套广播体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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