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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 (60_03)


  “一个谎言,要无数个谎言来弥补。”他痛苦的想着:“我为邓月明做到这个地步,不值得。”他以前也嫖过,也骗过,可嫖的无情无义,骗的点到即止,都是不伤筋骨的。然而这次仿佛是动了真情,于是格外与众不同,格外凶险难测。白珍再疑心一点,再强势一些,他就麻烦了——不见得真瞒不住,可定会留下一只怀疑的兽,永远在他脚后跟嗅着。
  “我去看他一眼,然后分一段时间吧。”到底舍不得完全断掉。
  他又回换衣间去,换了一条深蓝领带,异常的庄重,很适合做一个短暂的离别,也很衬他眼尾细微带出的愁绪。
  他登时想到路筱笙——漂亮富有,眼角也没有细纹,正大张旗鼓的追求着邓月明——追求的方式都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小王八蛋!”他恨骂道:“偏要去追他!”
  “可他以前爱我,大概只是因为没得选。”他落寞的想着:“现在要换做我来紧张他……”
  “小王八蛋!”他恨骂道,“偏要去追他!”
  “可他以前爱我,大概只是因为没得选。”他落寞的想着,“现在要换做我来紧张他……”
  紧张归紧张,要见邓月明,还是要拖到晚上。部里有课长坐镇,中午连餐厅吃饭是一种罪过,是霸了“为帝国效力”的时间。幸好,邓月明白天依然有些低烧,晚上也还留在医院观察。沈文昌见到他,就笑话他:“你再观察几天,他们就不收纸钞票了。”
  邓月明诧异的笑道:“这么贵?”
  “当然了,所以人也少,能大方的开单人病房给你。”
  “那我要早一点走。“邓月明窘迫的笑着,”其实我不大生病……这次像是一下子积到了一起 ”
  “真是积到了一起,要吓死我。”沈文昌好笑:“夜里给你喂药,要隔一个钟头滴两滴,我叫都叫不醒你。叫醒了又可怜,只是哭。”
  “嗯……不是护士喂的啊……”他心里突然像是被人开了一盏灯,顿时敞亮起来,简直立刻就有了天堂的颜色。亮不多久就灭了,只留更为浓重的黑。他很轻的垂了眼,密匝匝的睫毛遮着,眼睛却非常的亮,因为蕴了水汽,要滴下泪来。
  沈文昌当作没看见,却也不觉得这是一种把戏,“你不要不相信。”
  他摇着头,想要拾回自己的笑,却翘了好几次嘴角,最后又都耷了回去。于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自己也觉得丑,只能低下头。一低头,眼泪就砸到了手背。他慌忙去擦,却越落越多。
  他好笑的想:“连眼泪都像飞虫扑火。”
  又想:“他现在对我这么好。”他现在对他这么好,可惜太迟了。
  “现在又是哭什么呢?”沈文昌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手指头上沾一滴,像个离别的吻。
  “哭你对我好。”他张嘴就是一把涩然的细嗓。
  “这有什么好哭的。”沈文昌摸着他的发,把鬓角撩到他耳后去,“嗓子哑成这样,以后还想不想唱戏了?不哭了好不好?”
  “我也不想哭,它自己就流了下来。”他摇着头,“突然觉得难受,觉得什么都迟了,什么都晚了……”
  “青年人胡说八道!”沈文昌笑骂,“你才几岁?就觉得什么都迟,什么都晚?那我这个要四十的人,是不是明朝就要进棺材了?”
  “小时候来家里的和尚说我今世能活到二十岁,现在我已经十九岁了。”邓月明吸吸鼻子,抬起头,望着沈文昌,“另可你对我不好。”
  “我是无神论者,不信这些。想对你好的时候,还是要对你好。”他嗤笑邓月明太迷信。邓月明被他一笑,竟也笑出来,笑中带苦,不如不笑。
  “我昨天晚上也哭吗?”邓月明问他。
  “做乱梦哭的,记不记得?”
  “不记得……”
  “辛好你讲给我听了。你说你梦到了小时候进土匪,跟着一只狐狸跑出了城。”
  “哦……小时候的事情……”——邓国政的记忆。
  “你有的时候讲起话,像是讲古,很能吓人一跳。”沈文昌笑着抱怨一句。
  “大概我们那里比较信……”邓月明看着沈文昌,像是来了讲鬼话的兴致:“有这样一个说法,说是的确有狐精的。一个人要是把他的寿命许给了狐精,狐精就会来拿。比方说了许了下辈子的十年给狐精,那下辈子这个的十年里,狐精能占这个人的肉身,来做十年的人。”
  “人好好的活着,给狐精寿命做什么?“沈文昌这方面向来很有质疑的精神,”要是那人命不好,狐精岂不是要亏死了?”
  “有人要财,有人要运,”他想起筱为,“或是有人走投无路,就要来问鬼神。鬼神不来,狐精来了。狐精也不是非帮不可……其实也算是一种赌,赌那人给的寿命,自己用不用得着,用不用的好。”
  “狐精神通广大哦?”沈文昌笑着摇头,“连给出的寿命自己用不用得到都不知道?不至于连许长义都不如吧。”
  “我不知道……可是天底下的事情,哪有十乘十定死的?兴许算好了,临到了自己头上,卦就变了。”邓月明想了想,“何况要拿命来换的事情,哪有那么好做的,所以得多要几年的命,也算是能办事的时间长一点。宁多无缺,多了算赚的。”
  沈文昌大笑起来:“你倒是很站在狐狸一头!连怎么‘多了算赚’也想好了?你怎么不去写志怪小说?你要是写,我一定天天买报纸来追着看!”
  邓月明摇头,羞笑着:“我不写。再写一遍,不如来要我的命,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他想,“总共我才十年的命,要等他九年。”


第32章
  邓月明上午出院,下午就回了百花苑。庆哥见到他吓一跳:“两天光景瘦成这样?!”
  “突然又烧起来,把肉都烧掉了。“他笑道:“住两个晚上的医院。”
  “哦?病这么厉害?”他伸手捏了捏邓月明的脸,邓月明由着他,“像是骨头上光一层皮,捏着硌手。”
  “我也不晓得厉不厉害,一觉醒来就到医院里了。”
  “姓沈的送你去的?”
  “嗳……“邓月明一顿:“顺手送的。”
  庆哥喝温茶,叠着腿,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们这里的后台统一做了西式装潢,安大镜子与灯泡,能把人脸上的瑕疵照个透——他眉心一条竖的纹,干涩而尖利。
  “我其实一点也不关心他是特地送你去,还是顺手送你去的。”庆哥突然说。
  邓月明低着头,做一点无关紧要的杂事,什么都不好说,说什么都是错的。幸好庆哥很快上台去了,余老板笑劝邓月明:“不要往心里去嘛,庆哥儿这个脾气你也知道,不过待你是真不坏的。”
  “我知道,我怎么会气他。”邓月明望着台上。和余老板话不能讲太多,一讲得多,都要往他教养的功劳上绕。邓月明陪着听,没多久就躲掉了。他现在嗓子还没好,不上台唱,就在后台窸窸窣窣的做事,偶尔有人过来讲两句:“一场秋雨一场凉,现在病的人不少哦。”
  “嗯呐。”
  “生病在吃药呐?莫要吃茶呐!发的发的!”
  “嗯呢。”
  “侬等过医院啦?蛮贵的哦?”
  “嗯呢。”
  他嗓子好了以后,白天里和别人一起练唱功。声音像墨斗绷出的一条线,长而直,伶仃的窜到空气里。突然间岔了气,猛的咳嗽起来,线立刻就断掉了,铅一样一节节砸在地上。周围静了音,私语着看过来。
  “看什么!”庆哥吼了一句,于是众人又缩回了头,唱起了高低起伏各色的音。
  别人大概是想他现在这么没用,一个基本功都不行了,仗着傍到了一个人,整个的都不管了,都荒废了;又要想怎么突然病的要进医院,前天还是好好的,肯定是被玩的过了火,不得不去急救。
  庆哥也气,拉他到后巷里,低骂道:“吃饭的本事都没了!他以后不要你了怎么办?“他是真的不管了,真的荒废了,于是反而不好讲实话,只说还没好透。
  “你骗谁?“庆哥简直想打他。
  他只是抱歉的笑着,连个”今后好好练“的假保证也不肯讲。
  “你不要住过去了,搬回来!现在练回来还来得及,我给你听着。”
  “沈先生要来找我的。”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现在在76号,开车去你那里都要40分钟,我根本不信他天天来见你!你这几天有没有来过?啊?你说话啊?”
  邓月明摇着头,呼出一口很重的气。
  庆哥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忽而他一想,立即惊恐起来,问:“你爱他?!!他那样子一个人……你……”
  邓月明低着头,很轻的应了一声。
  弄堂突然起了风,阴恻恻的吹过来,带着上海潮湿的秋意。庆哥打了个寒颤,竟然笑起来:“怎么忽然傻成这样?青年人头一次总觉得是爱,后面想起来只觉得好笑。你以后还要遇到人……上次来找你的那个路先生就很好啊,很年轻,也漂亮,做电影又有钱……“他怕邓月明是赌气他管的太多,要执意的”反其道而行之”,于是劝的小心翼翼,几乎要带点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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