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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 (60_03)


  一九二九年,沈文昌十九岁,在一片煤炭厂做秘书,占总经理办公室的一小块角落。总经理是个不受宠的正房太太,穿开到大腿根的墨绿香云纱旗袍。可惜肉体追不上思想,已然败坏,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她靠在沈文昌的座椅边,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将动未动,将走未走,像一只不动声色的母兽,盘踞在他身后。沈文昌停了打字,几乎是颤抖的,抚上了她的手。
  她笑了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
  第二天,她约沈文昌看电影。黑暗的电影院,她的手成了一条蛇,荧屏黑白交叠,花斑的蛇顺着他的裤腿游去。他一动不动,脊背挺得很直,已经冷汗泠泠了。
  散场后,她要自己开车回家。因为是偷情,所以不敢用司机。沈文昌木木的站着,面色红而烫。
  “我似乎……中暑,有些发烧。”他讲:“我去附近开个房间。”她自然好心的领他去开房间,两人搀扶着上楼,关了门他却将她一推,在她的惊叫中吻她。十分的粗暴,十分的莽撞,像是一场赌博,月光跌进俄罗斯转盘。她却是爱的,恍惚如同新生。
  事后他半跪在地上,为她脱丝袜与高跟鞋。她靠在床头,说愿意为他死。第二天醒来,这位太太丢失了一对翡翠耳环,一串珍珠项链,一只玉镯,一只火油钻戒。沈文昌也没有再去上过班。1935年,这位太太死于一场拦路抢劫——她是真的为沈文昌而死了。
  当天夜里,沈文昌当了首饰,雇了四个黄包车夫,疮进投机商的公馆要人。黄包车夫统一的身强体壮,把投机商捆在椅子上,抱起四妹妹就走。沈文昌放下钱,下楼立刻解散人,坐另一辆黄包车去了火车站,连夜下杭州。他证件俱全,钱财也随身带,是早有预谋,要偷窃后就逃。
  四妹妹本该死,却活了过来,靠着沈文昌的一千块钱,与沈家夫家断绝了关系,重塑了自己的灵与肉。她去沈文昌介绍的一片厂里做事,依然是会计,偶尔向家里汇钱,却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再没有结婚。
  她一生都感谢沈文昌,沈文昌却不愿再见她。因为那一千块是他的卖身钱。
  这些事情自然不能与任何人说。
  “我那时候就知道他们的残忍——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可他毕竟是我的叔父,我父亲死前对他托孤,我以为他对我总有一两分真心,可惜我错了,只能白白伤心。”沈文昌笑着吻邓月明:“还十分的生气。”
  “我本来想讲沈先生侠义心肠,可实在是讲不出口。”邓月明苦笑着讲道:“我要是讲,你也肯定不信。”沈文昌是名声在外的。
  “你这小东西!”沈文昌竟然也不生气。
  “只好讲沈先生坏的坦坦荡荡。” 他是全无心事的模样,搂着沈文昌讲枕边话:“你这样的,将来一定是要下地狱的。你不要怕,刀山火海我来替,扒皮抽筋我来顶。”
  沈文昌侧过去亲他,心里却是不屑一顾,认定了戏子最无情——只敢讲虚无缥缈的身后的事,连个生前的假意许诺也不肯留。可他又是喜欢邓月明的,因为邓月明更为悲苦,更为坎坷,更有许多道不出口的龌龊事。邓月明永远都不会为此来质疑他,嘲笑他。


第26章
  九月初,七十六号一位副主任挂电话来,请沈文昌快搬去七十六号。
  沈文昌与他周旋:“周先生任主任委员,我过来的工作还是他的秘书。周先生这几天还在这边,我在哪里都一样的。”
  下午周市长亲自挂了电话过来,把人笑骂一顿,叫他“滚”去76号。
  “你是在这里养了人还是怎么回事?赖着不肯走?”玩笑里点出隐约的真相,沈文昌苦笑着摇头,不做回答。挂掉电话心里很气,气那边的新同事转身就告状。没两天他就搬走了,中午在总部餐厅吃饭,和新同事谈电码与股票。
  饭后给邓月明挂电话,告诉他今天不回家吃饭。
  “以后来吃午饭吗?”邓月明问他。
  “不知道。“沈文昌逗他。
  “来吃晚饭?“邓月明又问他。
  “还是不知道。“沈文昌笑答。
  “哎。“邓月明轻轻应着。他不撒娇,不好逗,电话里寡然无趣。沈文昌也失了兴致,放弃了开车四十分钟去看看他的念头,只觉得有些厌气。
  沈文昌吃了一个星期的餐厅,和一位王处长交朋友。他来七十六号不见得是单枪匹马,可多一个朋友总不会有错。这位王处长坐镇海关,近两年很发迹,而且待人爽快,收钱公道,生意总想着自己人。沈文昌约他喝下午茶,笑问他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进出口。
  “搞得到,当然都可以做,可有些东西你我都搞不到嘛。现在备案都很紧,难道你要在周先生眼皮底下改备案?“王处长打趣他,他也笑呵呵,不争辩。拟定三七的分成,王处长说:“我也想交沈先生这样一个朋友,以前是没机会。“别人那里他都收四六。
  “我不交普通朋友。“沈文昌把茶推一边,分一颗烟于王处长:“王处长也一定也不想交普通朋友。”
  两人当然是相视一笑,共同分享这不知何处上供而来的东北烟。
  沈文昌还向他要一个人:“让王处长笑话了,我不能动家里的人找这种人,不然我太太要念我。我要找个人,叫他带着我大哥做做股票,见识一下先下的上海滩。我大哥真是……“他苦笑这摇头,仿佛一言难尽:“他待我恶,仿佛我不是为政府做事,是给他做事!叫个人带带他,让他别把心思放我这里。”
  “沈先生还是心善。“王处长笑着说,心里想:“善个屁,到时候叫人生不如死。不好动家里的人倒是真的。”
  “毕竟我叫他这么多年大哥,也真心实意待过他。但凡不是忍无可忍,也不至于劳烦王处长。“他低着头,点第二颗烟。眼里有戾气,抬眼却只有笑意。
  “我明白我明白!“王处长也笑:“以前我老丈人在的时候,也颇多拘束!”
  “对!对!颇多拘束!哈哈哈!“两人相视笑起来,手里夹着烟,像风月场碰到了嫖友。
  “沈太太现在也在上海?“王处长试探着问他。
  沈文昌微笑点头。
  “哦……哦!“王处长惋惜的摇摇头:“以后老哥出去玩,就不带老弟你了!”
  “啧?!“沈文昌惊,惊后有喜——这是一种感情上的亲近。
  沈文昌很擅长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献丑来拉近陌生的感情。像西方人的自嘲,又带着东方人的狡黠,因为往往给人共患难的意味。
  “我现在一下班就回家,路上开车时间久,那边又一定等到我才开晚饭。我太太这点很传统。“他突然想起邓月明,也是日日等他到才开午饭,心里一下子就软了,觉得非常愧疚。
  “我太太超过七点就不等了哈哈哈哈!”
  他想起邓月明,第二天中午就去见他。开车路上买了方片面包,花生酱,很隐秘的期待着。
  门房像是永远在瞌睡,他走进电梯里,像人走进了电影胶片,由上而下的光,脚下漫爬的影。天气非常潮,伴着梧桐叶子青涩的气息,胶片也染成绿色。他掀绿色的门铃,邓月明只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肩膀倚在门框上。
  狐狸精自下而上的笑望他,他把门一拉,非常粗暴,箍住邓月明就吻。面包落了一地,风吹开窗帘,带进梧桐似有若无的气息。邓月明踮着脚,手插进他的头发里,拥着他笼进吹开的窗帘里。朦胧一片白色,与世隔绝的天地,像是一个西式梦。
  “我以为你把我存在这里,不管我了。”邓月明吻他的耳,声音黯哑而低沉。
  “哭哑了吗?”沈文昌笑他。
  “嗤……”邓月明乐一声,把头埋在他肩窝:“回来路上不小心淋了雨,病了好几天了,你不知道的。”
  狐狸精的唇又贴上了沈文昌的下巴,轻而痒的触着他:“我亲过你,要把感冒过给你!”
  非常的得意,非常的狡黠,是大仇得报。
  “我怎么会觉得他无趣……我真是疯了……”沈文昌后悔的想。
  邓月明在厨房炖中药,瓦罐咕噜噜响起,他急匆匆的跑去关火。沈文昌收拾地上的方片面包。花生酱和面包一起装在牛皮纸袋里,花生酱的玻璃瓶已经碎了,袋子里一片狼藉。沈文昌看着有种混乱而刺激的快乐。他顺口问邓月明:“今天中午怎么在?是凑巧在?还是天天都在?”
  邓月明不答他,低着头,弯着腰,把药滤到碗里。他似乎瘦了,衣服下能看到绵延的脊骨。他反问沈文昌:“沈先生以后还来吗?如果不来了,我也不想住在这里。我害怕这里。”
  他这许多话,沈文昌一概避掉,不做回答:来是会来的,不过像是宠幸,需要人时时刻刻为了到来的一瞬准备着——就像是今天,突如其来的敲门,要有一分惊喜在门后。他是喜欢邓月明的,甚至隐隐有爱意,可他吝啬许诺。
  邓月明背对着他,只露一个背影给他看,于是无端的生出一种萧条,一种隔阂,像是人在荧屏外看默片。他知道邓月明在期待一个答案,然而这个时候他非常的残忍,挑了最为无关紧要的一个来搪塞邓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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