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脖子上磨了回牙,又被爹爹顺了许久的毛,黑狼终于平静了,趴在两人身上一动不动。
本来凉风习习的夜,躺在竹榻上舒服惬意的柳延,却被厚重的黑狼毛皮捂了一通——早知道先前就不洗澡了,看看,又是一身汗。
趴了足足半个时辰,忍耐度降至极限的伊墨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沈珏在地上打了个滚,赖赖的又跳上竹榻,这一回窝在了两人脚畔,身子蜷起来,狼眼正好对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木门已经闩上,闩的严严实实,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将这小院隔绝在尘世之外。
这个小院或许并不属于人间,也不该属于妖界,它从来不属于任何地方。从头至尾,只是他们三人固守的一方天地,一座城堡。
而今,他们依旧固守在这里。等光阴如沙漏般流逝,迎来大限将至。
小院也就彻底消失。
萤火依然在院里院外绕着,流光飞舞的场景,越是深夜,它们尾巴上的小灯越是明亮,明明是幽蓝的一点,却也璀璨起来。
夜彻底深沉,柳延重新洗浴过后回屋睡觉,沈珏贪凉的恋在竹榻上不肯起身,伊墨取了薄薄一床小被扔在他身上,这才回了屋。
柳延披头散发的躺着,闭目叹息道:“原先是我看走了眼。没看出来,他们竟是不合。”
“你养出来的纨绔子弟,哪里会有耐心哄人呢?”伊墨眼也不睁,将柳延在怀里紧了紧道:“那小妖精不谙世事,万事随性,本来也不是什么缺点。只是偏偏看上沈珏,算是瞎了眼。”
柳延听他诋毁儿子,心里自然不愿意,辩解着道:“他长在这山里脱不开身,没什么经历,第一个认识的外人便是沈珏,未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将来眼光宽阔有了经历,负了沈珏也未必。”
伊墨笑了一下:“他确实稚嫩,天长日久,离了深山老林未必不会移情,只是沈珏若是有心,必然有法子让他只专心他一人,说到底,还是沈珏无心。”
“沈珏也非无心。”柳延哼了一声,这一回立场又站到小妖精那端去了,“若真无心,一开始便不会招惹,也不会带给我们看。”倒是愈说愈公正起来。
既然他要说的这么公正,不再偏袒,伊墨也认真了态度,不再满口胡扯,直起身道:“沈珏从未与这样单纯的人打过交道,心里觉得有趣,与他往来。一来二去,小妖精喜欢上他,他自然知道,心里未必没有想法,只是谨慎惯了……”
谨慎。伊墨说。
若说沈珏性子里最大的特征,便是谨慎。遇事非要看出个高低上下,将局中人瞅的清清楚楚了,才会做决断。所以,当年看出那皇帝用情不深,他也就不肯深,非要拿着捏着,付出的恰到好处,自己不赔本,对方也不吃亏,才觉着公平。其实身在局中,又是情字一事,哪里有公平可言。
对皇帝如此,对小妖精也一样。相识半年,自从小妖精流露出意向,沈珏未必没有考虑过。只是时间尚短,虽觉得这妖精天真单纯,也只肯一旁观望。
可他未必清楚,人单纯的狠了,也就等同无知,妖也一样。那小妖精单纯,却有些无知,遇事不懂得自己圆满,非要他人相助,才可脱困。今夜之事,若是旁人,被拒绝了也随便一笑,自找台阶下。待日后无人,再心平气和说一说,不仅没有波澜,反增几分可爱之处。
偏偏那小妖精,连圆场都不会。万事随性,感到委屈便做出委屈的样子,生气了也倚着脾性,甩手便走。往好听了说,是单纯无心机。往难听了说,便是自以为是。合着天下人都该懂他的,体谅他的。
伊墨摇摇头:“沈珏喜欢他单纯,却未必喜欢他这般‘过于单纯’。那点心思,也就收回来了。”
“说到底,曾经有个皇帝,遇事进退有度,滴水不漏……”柳延眯起眼,恨恨道:“有个表率在前,沈珏就意识到与那小妖精在一起,得慢慢教导,慢慢宠,便是生气了也不能做出生气的样子,否则小妖精会更生气。”略顿,柳延做了结论:“你儿子这是怕吃苦呢!”
伊墨一扬眉:“这又是我儿子了,与你就没有干系?”
柳延也坐起身,瞪了他一会,学着先前沈珏的样子扑过去,咬着他的喉骨磨牙,磨了片刻,才松了口,喃喃一句:“不过是一物降一物。”
一物降一物,而小妖精降不住沈珏。若是降住了,沈珏便是吃了他的苦,也觉得高兴的很。
“比如你我?”伊墨说。
柳延“嗤”地一笑:“我都不知何时降了你的。只知道那年山中小院,有人不嫌繁琐,夜夜与我笔墨相谈……倒是降住了我。”
伊墨低头亲了亲他的脸:“一物降一物也不成,这情字一事,非得互相降服的住才可。”
互相降服,才能互相体恤与理解,才能遇事互相退一点,让一点,彼此包容一点。否则,如何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延躺回去闭上眼,脑中想着那株松树精——沈珏难过了,尚能跑来找他们寻求安慰。那小松树精一人孤零零的长大,无兄弟亲友,如今他伤了心,又能找谁寻求安抚。连个倾诉的人都无有,也是可怜的很。
情字一事,果然愁人。
转念又想到,不久之后,沈珏也要同他一样了,难过了无人可诉,伤心了无处可去,只能孤零零的活着,四处流浪。辛苦到极致,便是哭,也无人给他拭泪。
柳延心疼起来,像是已经见到数年之后沈珏四处流浪,一无所有,只剩一双落魄凄惶的眼。那是他的孩子。
从来没有血缘,却数百年如一日,父子连着心。
如何舍得,看他长了三百年,却长成了天地一弃儿。
柳延抓了伊墨的手,突然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沉声道:“不准死。”
“嗯?”伊墨愣怔一下,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面上犹疑不定,许久才缓缓道:“我是蛇。”
“让沈珏跟你去,你是蛇,也要跟他回来。”柳延心意已定,面色反倒从容:“你本来就是蛇,你活一日,我养你一日。”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什么模样都无所谓。”
“我养你到寿终正寝,我陪你上路。”
最后,柳延说:
“我们都是父亲。”
第87章 卷三·二十一
——我们都是父亲。
伊墨知道,很多事情上自己拧不过柳延,三生三世,在他面前,他都是败北的多,完胜的少。
这人从来都执拗,又辩才出众,无理都能说出三分理来,况且此时,他确实有理。
当自己还是蛇的时候,应该也是做过父亲的。那些洁白蛋壳里孵出的无名无姓的幼蛇,不通人语,未开灵窍,茫茫然出生长大,猎杀果腹,又茫茫然死去。
但伊墨不知道,曾经出生的那些幼蛇里,哪个会是自己的孩子。
雌蛇为保护幼子,会同时与几条雄蛇交欢,让每一条与之交媾过的雄蛇以为自己才是新生命的创造者,因此放弃吞食母蛇产下的卵。所以他还是蛇的时候,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孩子,当他成了妖,又不再关心,自己有没有给那些蒙昧的野蛇做过父亲。
人间游走百年,学了许多东西,其中关于亲缘,伊墨始终觉得这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即使与凡间女子交好,让其受孕,那又会生出什么东西呢?伊墨不知道。不知道会生出一条蛇,还是会生出一个人,甚至,伊墨冷冷的想,会生出一颗蛋来也未必。
如今,他却做了父亲。没有血浓于水的维系,他抚养了别人的孩子——一个半人半妖的小怪物——伊墨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第一眼看到巴掌大的小狼崽时,他便认定,这是个怪物。
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各自存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鸿沟广阔,任谁都无法逾越。小狼崽却轻易做到了,他是人类与妖怪的结合物,半人半妖的出生在这个世上,也将凡人与妖怪自古以来的殊途定律踩在脚下。所以,伊墨认定,这是个怪物。
偏偏,他同沈清轩一起抚养了这个怪物,沈清轩对他异常严厉,每日授业繁重,要读书习字,要学许多道理,要精通六艺,骑射超群,偏偏还不准射一只燕雀。沈清轩用尽手段,来压制小怪物的野性。被压制的狠了,小怪物会转而哀求另一个父亲,睁大一双泫然欲泣的眼,不停的扯他长袖。小怪物的哀兵策略几乎没有失败过,往往哀求两柱香的功夫,伊墨就带他去山林里游玩,看护着莽撞的小东西不会受伤。
这个小怪物会在任何时候,都软着嗓子唤他:父亲。
这一唤,便唤了近三百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对旁人说:这是我儿子。并因此付出精力与时间,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在他需要安慰的时候陪伴在侧。
小怪物会依恋他,信任他,陪伴他,侍奉他。没有血缘,胜是血亲。
伊墨知道,只要他们还在这人世,只要他们还活一天,小怪物永远都是个孩子,心中有所依赖,再大的苦都可忍受,并始终心怀希望。
因为再苦再累,也有一个可以休憩的安宁所在。
如果这个地方消失了,小怪物会是什么样呢?伊墨想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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