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年轻的克鲁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有多重要,他身边没有什么人,杰兰特离开了,安德烈始终待在水母家里。戴比的手抄书是用古海文写的,而克鲁根本不可能请教萨鲁或家里的其他人。
他能求助的只有高文。
克鲁对高文坦白这本书的来由,并在阐述的过程中仔细地观察着高文的表情。如果高文表现出一点点的抗拒,他会立即悬崖勒马,终止秘密的分享。
但经过了混血怪物的事情,似乎高文的想法也有了一点改变。他只是认真地听着克鲁说的话,时不时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接收到了信息。
高文是可以信赖的,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不说谎。
海怪家的人似乎都是如此,他们可以藏住秘密三缄其口,但绝对不愿意用谎言来掩盖真相。
章鱼家的人则恰恰相反,他们满嘴的谎言,以至于即便是亲属之间,都无法判定对方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
也正因如此,章鱼家和擅长诡辩的海蛇家一直交好。
这是一种十分扭曲的情谊,就像明明知道对方在利用自己,但也愿意深陷其中,并且也努力地利用着对方。
戴比利用巴罗对她的爱满足着自己的野心,巴罗也利用戴比的聪明树立自己的权威。他们两家人纠缠了那么多年,谁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一条满嘴谎话的章鱼会成为刚正不阿的海怪的辅助。
但高文似乎愿意接受这种改变。他看得到整个矛盾中克鲁鲜明的立场——克鲁其实不是在帮助怪物,只是他把怪物当成了朋友,所以帮助朋友罢了。
这种仗义恰恰是高文欣赏的。
在临近开学这段日子里,克鲁几乎天天都往高文的住处跑。他们偷偷地研究着那本神秘的书籍,满足着年轻人内心寻求新鲜感的欲望。
其实高文能解读出来的内容也不多,在学校最后一年时,他修了半个学年的古海文。但只是浅尝辄止,应付考试。
毕竟只要懂得如何用古海文念咒就可以了,背后的历史渊源和如何正常用古海文沟通是不会深究的,现在也没人再使用这种已经被淘汰的语言或文字。
但戴比似乎就是在研究背后的缘由——也就是说,她研究的内容,正是每一句导魔召唤词形成的原因。
可奇怪的是,每一种咒语戴比都写了两个版本。一个是他们通用的,而另一个则十分陌生。
两个版本用一条线划开,把一页纸分成两边。
高文试着用戴比所记录的、非常规的咒语运行简单的风咒、雨咒,但诡异的是通用咒语可以起效,另一条陌生的咒语却什么效果都没有。
“或许是环境。”高文说,他把整本书翻到后面,看到了一扇绘制着奇怪纹路的椭圆形的门。
门的左侧依然写着通用咒,而门的右侧则写着戴比新发明的那些咒语。
门的下方有六个年份的记载,其余四个是他们或他们的祖先已经走过的年份,而另外两个则在未来——一个在三年后的七月,一个在五年后的十二月。
“或许戴比的意思是……在这个门的附近会出现效果的翻转。”高文推测。
克鲁赞同高文的推断,毕竟他自己研究了半天,始终没找到施行同一种术法的两种咒语有什么关联。
至少翻译成现代海文后,其中含义没有关联。
两人的摸索直到开学后的一个星期便终止了。
高文的一审已经临近,他必须加紧自己的训练。
那段时间他和雷尔的见面次数也非常少,审判过后还有很多余波必须要卫戍海龟处理。加之混血怪物的秘密在高层中曝光,或多或少也有风声传入民间。海民对海龟家的很多做法开始产生了怀疑,流言四起。
雷尔很焦虑,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看到的都是海龟家在裂岩群岛举足轻重的一面。不论是裴迪还是他的父亲,只要他们发声,九人议会中基本上就不会有人当面反驳。
毕竟,他们和水母家平分兵权。而握着兵权的人,说话向来都有分量。
可由于他们对混血怪物的私自处理,以及未经讨论便擅自行刺陆巫,给裂岩群岛带来了后续的灾难,近期九人议会都在讨论是否该把他们手中的兵权拿走,换成另一个更适合的家族进行掌管。
裴迪对此接受不了。
他在高阶议会上大发脾气,郑重地表示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如果他们没有行刺沙豹家,那现在已经有一整个混血军团对群岛发起了进攻,甚至已经有很多能随意转化成海民的混血杂种进入了他们的世界,窃取了各种情报。
他甚至断言所有投票让那几个怪物以及一个人类活下来的家族都有着不可告人的企图,说不定那些家族早已被陆巫渗透,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裴迪是冲动了,他的话得罪了好几位长老。
他的原意是绝不交出兵权,而现在却因为他一怒之下说出的话,使得兵权更不稳定。
“我父亲的意思是让裴迪告假,让我叔叔暂时接替狱卒长一职。”
雷尔和高文是在一家酒馆里见的面,他似乎也好几天没睡了,眼球上都是血丝,“但我觉得……长老们是不会同意的,毕竟我叔叔也是海龟家的人。”
“没人比你们更了解卫戍岛,甚至水母都不行。”高文试图安慰。
“对,但再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成为不愿意交出手中权力的独cai者,”雷尔笑笑,摇摇头,“我们家确实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其他家族的人想要换血也很正常。”
“水母家也有一半的兵权,她们也——”
“但她们有三圣知,勿言勿听和勿视,你知道,三圣知是被魔王感召后饮过泪河水的,谁也不会怀疑她们的立场,何况——”雷尔叹了一口气,“水母还不停地向利维坦献祭,她们和群岛的利益捆在一起,是最传统、最保守的一家,没人能怀疑她们。”
雷尔想起自己家族作出的牺牲,他们有一半的孩子石化在海底。裴迪气急的时候也曾说如果觉得他们是独cai者,那不如把几十万海民全部带到海龟宅邸去看一看,看看到底是谁维护着裂岩群岛的凝聚。
可是他这话却被海龟当家狠狠地骂了一顿。
雷尔的父亲说,即便是他们真的被夺走了权力,也不可以让那些石像被世人所知。否则那便意味着裂岩群岛本身就是分裂的,意味着他们根本不应该被拴在一起。
裂岩群岛是所有海民的根据地,如果让民众觉得他们本就该四分五裂,那根本都用不着大规模的进攻,不出几年,就会被陆巫全数奴役。
裴迪没有再反驳,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么多年的牺牲背后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情感。自己到底真的是为裂岩群岛好,还是想光耀海龟家。
高文忽然感觉很愧疚,说到底他也投出了留那些畜生一条命的票。
他投票的时候想法很简单,仅仅考虑到他们没有杀海民,也对海民没有恶意。他没有想过这会伤害到海龟家,甚至伤害到雷尔的情感。
“对不起,我……我很抱歉。”高文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道歉。
“这不是你的错,”雷尔说,他从兜里掏出一根海烟,顺带也递给高文一根,“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错,这不是一个人能造出来的问题。”
自从参加工作之后,雷尔的烟瘾变大了很多。虽然高文之前就知道海龟家的人大多是大烟枪,但自己的朋友变化那么快,他还一时适应不了。
“你和克鲁怎么样了?”雷尔岔开了话题。其实他不仅烟瘾有所增加,酒量也大了不少。高文没有印象对方来过这家酒馆,但似乎现在只要雷尔打个响指,老板就知道他要什么酒,要多少量。
“他……挺好的。”提到克鲁,高文有点尴尬。
雷尔的态度却很自然,他呷了一口酒,笑了,“那就好,至少能让你安心准备一审。”
是的,一审迫近。虽然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一审给高文的压力并不大,但一审过后,他就要随同父亲进入圣堂办公,处理家族内部以及群岛的一部分事务。
海怪家主管的是水路交通,华德在整个裂岩群岛有两个民用一个军用的船厂。民用的供以岛屿之间的大型物资往来,而军用的则专门为海龟家制造装备。
同时,他们也掌管着几个码头的私人摆渡船只,监控并审查上岛的物资和人员。只是这一次碰巧猎人根本没在他们管辖的码头上岸,否则断崖岛的三个码头二十四小时都有海怪侍卫值岗,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
这么想来,其实华德不可能对刺杀陆巫一事一无所知,即便凭借对军用船只采购量的数量增加,华德也会猜到一些秘密。
只是依照华德的性格,他不会追问,也不会插手罢了。
作别雷尔之后,高文一个人慢慢地往家里走。他回忆着刚刚雷尔的状态,心里莫名地感到难受。
他想起看到克鲁被欺负时的感觉,稍作对比,他发觉这两者不一样。
当他看到雷尔憔悴时,他感到的是心痛和愧疚。他觉得自己没能帮到对方,为此深深地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