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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潇知晓顾青行不爱热闹,便在大厅后单独给他摆了一桌席。
今日七月十六,宜嫁娶。
今日七月十六,是顾青行不知第多少个生辰。
谢凌之他们也来了,北凛剑宗的人在外面坐了有小三桌。
西南民风开放,新娘在揭盖后可随新郎一道向各桌敬酒。当敬到最后一桌,即是顾青行这张单人桌时,谢凌之也挤进门来。
王潇携幽绫向顾青行敬酒,尔后还冲后者身旁的果实也敬了一杯。谢凌之笑着在果实另一边落座,跟弹西瓜似的弹了果实一下,道:“我说顾小青,你到底行不行啊,带着它这么多年,但小淮初还没从里面孵出来。”
顾青行凉凉瞥了他一眼,将果实抱到怀里。
“你不要这样看我,好歹你是我徒弟媳妇儿。”谢凌之耸耸肩。
“你怎么不说你好歹是我媳妇儿徒弟?”顾青行反唇相讥。
谢凌之早就记起当年之事,他小时候见过顾青行好几次,两人间的那点纠葛当时就初见端倪,他不由得打趣起来:“徒弟师父、师父徒弟都无所谓,我记得当年啊,小淮初可是很不喜欢你的,每次你来找他他都会想方设法把你撵出去。”
顾青行侧了侧身,开口时眼底无波:“哦?”
王潇生怕他俩打起来,忙按着幽绫坐下,执起筷子绕到他两人那边,给两只碗里分别夹了一个鸡腿:“别冲动,别冲动,吃个鸡腿消消火,你们看祖宗还在这儿呢。今天可是我和阿绫大喜之日,祖宗若是见到你们血染婚宴,恐怕会跳出来揍你们……”
“那便让他来揍。”顾青行语气平平。
“哎……”王潇叹了一声,“祖宗你也吃个腿,我记得咱们还在北凛剑宗那会儿,你最喜欢吃烤兔腿了,这只兔子可是我亲手烤的。”
外皮烤至微焦的兔腿落入瓷碗,上面还沾着芝麻与葱花,葱的清香冲淡油的腻味,也将黑红的兔腿点缀得更加诱人。
腿骨与瓷碗相撞,发出一声清脆之响。
王潇坐到幽绫身旁,往碗里夹了些肉丝,边道:“可饿死我了,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到现在都没吃一口饭。”
幽绫掩唇轻笑:“修行之人,哪会被饿死?”
“阿绫,吃是人生一大乐事,一顿都不能落下,来,尝尝这个小炒肉。”
他刚将筷子伸入盘中,便看见对面的果实顶上出现一道裂痕,接着又是一道,然后——一只白绒绒的肉爪子从十字口中戳出。
“祖、祖宗!”王潇大叫,连手里筷子掉了都没发现。
那爪子在果实壳外摸索了会儿,接着又探出一只爪子,果实一个重心不稳由立着变为趴着,小小的瑞虎也因此爬出来,他扭头往周围望了望,见这些人都呆若木鸡,便径直朝那根兔腿爬去,张口吞下。
顾青行终于回神,眼疾手快地拖住兔腿骨头,道:“矮子,你别啃骨头!”
第88章 初年初雪人如初
闻言,瑞虎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他将视线上移, 从顾青行的手落到顾青行的脸, 浅色眼睛半眯,神情带了点轻蔑,好似方才那话侮辱了他智商般。
他滋溜一声, 将整根兔腿吸进口中, 三下两下便将肉给吃掉,接着“噗”的把骨头吐到桌面,用爪子朝前拨了拨,让骨头滑到顾青行手边。
谢凌之笑个没完,见着沈淮初来到他身旁,一手捧腹一手薅了把毛,道:“还是要长大以后摸着才比较舒服啊,顾小青你摸摸, 这毛现在短得像是秃了一般哈哈哈……”
沈淮初生气地挥了谢凌之一爪子, 但他这一扭头,顾青行又伸过手来, 将他抱在怀里。
白衣人冲谢凌之投去冷冽目光, 谢凌之不为所动, 隔空取来酒壶, 为自己满上。
王潇又给沈淮初夹了个腿,顾青行用刀把腿肉全剐下,小口小口地喂臂弯上不停扑腾的瑞虎。沈淮初见有人愿意这般伺候他, 终于消停下来,时不时在桌上指指点点,让顾青行给他夹菜。
谢凌之喝完那杯酒便起身出去,幽绫也顺势拉着王潇向顾青行告辞、回去大厅,桌上只剩一人一虎,顾青行站起来充当人形转盘,让沈淮初把每个菜都尝了个遍。
清蒸鲈鱼?可以!
蟹黄玉米?来一勺!
干煸土豆丝?吃吃吃!
尖椒兔?都要都要!
最后一道是小鸡炖蘑菇,汤面上有一层清亮的油,无人搅动时闻不见太重的味道,但顾青行看沈淮初吃得比较多的都是重油重盐重麻辣之物,想着让他喝碗汤,便动了动搁在碗边的勺。
油被撇去,沉底的香菇浮出水面,混着骨头细小的鸡块,黑的亮,白的嫩,味道扑面而来,浓郁的、难以描述的、令人望而却步的……沈淮初一个没沉住气,直接把汤给掀了。
香菇?香菇不吃的!
他掀碗的技术很好,一直紧闭的窗户开了,碗腾空而起,直冲冲飞向对面草丛,过程中没有漏洒一滴。待汤碗着陆的刹那,窗户也再次关闭,将内外空气隔绝。
瑞虎鼻翼翕动,他还是闻到了残留的香菇味道。
不太开心地蹬腿而下,沈淮初蹿到桌子另一边,四处张望一番后,他使出一分混元之力,将墙上字画中的文字拆开、重组,三个字从纸上浮出,飘在半空。
沈淮初在问顾青行:“你是谁?”
一开始他便有许多问题。为何自己会再次从生死树的果实里爬出来,为何自己会变得如此幼小,他现在身处于何处,周围的人又都是谁?
他该在方才便问的,只是腹中饥饿得能下一刻就转世升天,又有人愿意伺候他进食,才耽搁了。
顾青行在看见这三个字后眸中微微闪烁,他捏紧拳头,道:“你不记得了?”
沈淮初歪了歪头。他没有不记得,他记得许多事情,比如出生,比如和诗风他们一同成长,再比如他选择与梁阴同归于尽,永眠于山河之下。
但他不记得眼前这个人,不过这人腰间佩剑,却给了他几分熟稔之感。
“阿初,你都不记得了?”顾青行缓缓眨着眼睛,一步步挪动至沈淮初身前。
沈淮初拍了拍桌子示意他停下,飘在空中的字又变了。
“吾名为淮。”
顾青行立时愣住,嘴唇无声嗫喏,神色极其复杂,茫然有,痛苦有,像是人间五味被打翻在地、混杂为一。
他每进一步,沈淮初就往后退,最终沈淮初被他逼入墙角,靠着墙蹲坐在地。顾青行也蹲下去,伸手抚过沈淮初额头,鼻端,嘴唇,再挠了挠下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
“你还记得你曾经的名字,是不是也记得梁阴他们?”
沈淮初觉得自己应该一爪子把这人的手拍开,却又不太忍心,这人难过时他的心也跟着被揪起。他像猫一样伸舌头舔舔顾青行手腕,觉得讨好得差不多了点头。
“你的记忆到哪里结束?”顾青行又问。
反正记忆里没有你。沈淮初直觉说出来会让这人伤心,他低头嗅了嗅顾青行指尖,又去抓了把顾青行的头发,接着蹦回桌上,“我要吃鱼”几个大字飞到顾青行眼前,转移话题的意味十分明显。
白衣人长叹一声,跟着他来到装盛鲈鱼的盘子前,伸手一捞把他捞回怀里,拿起筷子将鱼肉分成小块,蘸满酱料后喂到沈淮初嘴边。
沈淮初方才已吃了不少,一条鲈鱼下肚,他撑得胃有些发疼,只能有气无力地瘫在顾青行腿上,任这人给他揉肚子。
瑞虎小小的翅膀紧贴背部,因为不安分羽毛蹭了顾青行一腿,后者非但不气恼,唇边还带着点笑,看得瑞虎有些愣。
这人……该不会是个傻的吧?
“看我作甚?”顾青行垂下头,漆黑的双眸透亮,眼睫似是鸦羽。
沈淮初伸了伸爪子,无奈太短,根本够不着。但顾青行的长发有一绺从肩头滑落,刚好拂在沈淮初鼻端,搔得他有点痒。浅色眸子鼓了鼓,爪子一勾,将头发抓在手上。
至于顾青行的问题,沈淮初回答得格外直白:“你要是长丑一点就不看你了。”
顾青行失笑,“真是难为你拼这么多字出来。”
沈淮初翻了个白眼,腿在顾青行肚子上蹬了两下,后者又道:“你现在只能维持瑞虎的形态,不能化出人身?”
哟呵?这人还知道他能变成人?他清楚自己无法变回人形的原因——三魂不全,约莫有一部分事情无法记起,也是由于这个。但沈淮初不会告诉顾青行,他问了一些别的东西。
譬如现在何年何月,此处是何地方,方才那两个身披红衣、胸前戴花的人可是在成亲……
譬如年轻人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可曾婚配娶妻……
最后一个问题问出来时沈淮初自己都有些发愣,按理说他不是个喜欢关注别人私事的人,更不曾做出过初次见面就打听人家有没有妻子这类举动。
顾青行先是一怔,尔后勾唇浅笑,“已有婚配,但还要等上些时日才能成亲。”
哦……一股酸涩的小情绪在心中蔓延,沈淮初撇了撇唇,翻身下地。
既然这个人很快就要有妻室了,他还是另外寻个好看的人吧,毕竟多年没化过这般形态,现在又如此幼小,还是需要个人来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