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身请他进屋,说道:“区区小事,还烦劳庄主亲自来一趟,真是惭愧!“
王庄主笑道:“开春了,活动活动也好,况且你自我这里住下,还不曾有机会打个照面,说来也是我这个做东家的失职,趁着今日有空,就请林公子和我坐下来小酌几杯可好?“
一来受了他的恩惠不好推脱,二来他的话说得极为客气周全,到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便讪讪一笑,说道:“庄主说得哪里话?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遂请他在桌子边上坐了,跟着也陪着坐了下来。
王庄主让小幺儿捧上酒来便吩咐他们都退下了,亲自执壶为我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笑道:“林公子,请啊!“
我不便客气,便说道:“承蒙庄主照顾,这杯酒我就先干为敬了!”
说罢,一仰脖子,来了个底朝天。
王庄主见我喝得爽快,笑了一笑,说道:“好啊,看一个人品性如何,喝酒上多多少少是能看出来的。我最不喜欢那些喝酒磨磨唧唧,一点也不爽快利落的人。来,我也干了!“
话音未落,已是一饮而尽。
我静静看着他喝完,这次苦笑一声,说道:“庄主您过誉了,其实某能喝,多少也是出于生计无奈。若是可以,某倒是情愿清茶淡饭,了了一生罢了。“
王庄主听了,往我面上看了两看,说道:“林公子还年轻,真是上进的好时候,日子还长,不要太过于悲观了。“
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他大概不知道,我曾经活得有多么卑微不堪。纵然我曾经向往过那神仙般的日子,也都随着师哥的死,烟消云散了。
一想起汉良,不由又滚下两行泪来。
不想哭,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拿衣袖狠狠的抹着自己的眼角,一面告诫自己,连哀悼师哥我亦是不配的,一面同王庄主说道:“庄主一片好心,某心领了,只是实在惭愧,难以再抬头做人了。”
我见他心有疑惑似乎想要询问,便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王庄主是个明白人,见状也就不再多问了。
良久,他忽然对我提起宇文钊:“今天天气特别好,阿钊跟大伙儿都出去打猎射箭了,林公子怎么没去瞧瞧?”
说起宇文钊,我的脸上不禁一热,越发讪讪起来,含糊着说道:“我不懂骑射,去了也是干看着,所以就没跟着去添乱。”
王庄主将握着的小酒盅子不住地在手中把玩着,沉吟良久,同我说道:“林公子以为阿钊的剑法如何?”
我笑了一笑:“有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之势态。纵然我不懂,亦觉得宇文的剑法是世间难得的。“
谁知王庄主却是摇头:“难得虽难得,却还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我在他少年时就与他结识,他便是那一辈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了。这些年,我看他越发精益,其实靠的不过是两个字——“
我见他说得神秘,便静静的等着。
他顿一顿,说道:“阿钊是个天生无情的人,他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他只有爱他的剑,所以他将他全部的精力投放在他的武功上,他才能做的最好。”
无情?
我摇一摇头,否认:“宇文并不是个无情的人,他……他很有情有义。”
王庄主温文一笑,这一笑竟多了些许读书人般的斯文秀气:“不然,林公子。那不过是你眼中的阿钊罢了。”
我怔怔听着,不觉又满饮了一杯。王庄主殷勤替我斟满酒杯,又为自己续满一杯,浅浅呷了一口,这才继而说道:“我认识阿钊那么多年,只知道他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从未见他在儿女私情上有所留恋,偶尔劝他一句,他便说没意思。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有怨报怨,有恩报恩,其余的,他一概不知。”
我越发惊奇起来,不知宇文钊竟是这样的人。
“我原以为他要抱着他的剑孤独终老,谁知却遇上了你的事。”他说罢,笑了一笑,“第一次帮你,可以说是还你的救命之恩,可这次呢?他并不欠你的。再者,乔家毕竟是豪门大户,我们虽不怕,也不愿与他们平白结怨。我便劝阻他,让他莫管闲事,你知他说什么?”
我已有预感,只是说不出口。
果然王庄主又是一笑,说道:“他同我说,宁可让你欠着他的,宁愿让你欠着他的,只不愿意永不相干。”
我嘴中甚是苦涩,只好抿了一口酒,停顿片刻说道:“我知道,他已同我说过了。”
王庄主闻言,便直勾勾的看着我,问到:“那林公子以为应该如何?”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不过是怕我耽误了宇文钊的前程,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一块千斤重的大铁石,口中说不出的酸甜苦辣来。
王庄主见我不答,便向我下了一剂猛药:“林公子,阿钊现在离绝世高手就差一点点了,偏这一点点最难超越,若能得你成全,他日,阿钊必将对你感激不尽。”
我苦笑一下:“如何成全?”
“阿钊本是无情,所以能专心习武,如今他对你动了情,唯有绝情,才能助他一臂之力。”王庄主望向我,“恕我直言,我也不过是爱才心切。”
思忖片刻,我向他保证:“我命中注孤,不会连累他的。”
王庄主如释重负般的悄悄长吁了一口气,便掩了这话题,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
哪里咽的下去?不过是动动筷子装个样子罢了。
次日,我同宇文钊说想回去看看,宇文钊有些疑惑,但没有阻挠,只是执意要送我回去。我望着他,他的那双眼睛一如孩子一般的纯澈,我想象不出,这样的人如何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我拒绝不了他的好意,任他送我到了五马渡。
渡口临风,吹起我的外衣,吹得我几乎要坠落于河中了。宇文钊眼疾手快,伸手搀了我一把,顺势拉住了我的手就不肯松开了。
我亦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默默感受着他手心的温暖。
“别走,好么?”他别过脸去,不肯看我,话语中却都是挽留之意。
我摇了摇头,笑了:“不了,人生别离是常态,不要挽留了。”
他皱眉:“可是我……”只是说不出口。
我不愿意他为难,伸手虚掩住他的口,摇头微笑:“若是当初你我最早认识,如今不是眼下这般情景。只是从来没有‘若是’二字,所以俱是因缘际会。你我有缘无分,今生欠你的,我来世再还。”
他仍是不愿看我,只是嘟囔:“我不要你还。”
那孩子气的样子逗乐了我,我捏了捏他的手心,说道:“要还的,不过我今生是还不起了,等来世吧。让我先欠着你的。”
我将包袱从他肩上卸了下来,打开,里面果然藏着他那柄匕首。亦是他孩子气,又悄悄的放回了我的包裹中。我笑了一下,憋住那股泪,将匕首取了出来,递给他,说道:“我拿着不合适,还给你。”
他扭过脸来,盯着我皱眉头,满眼都是拒绝之意。
我不管他怎么想,抓起他的手,将匕首塞了进去,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继而将包裹往身上一背,转身就要走。
“等等!”
他拽住我,将我使劲扳过身来面朝着他,板着脸赌气说道:“你既还我匕首,那我也有东西要还你!”说着,解开衣领,将里面藏着的一枚玉佩解了下来,塞进我怀里,闷声说道:“还你的玉佩!”
原来竟是我送他的那枚玉佩,原来他竟一直这么珍惜的戴着。
我将那枚玉佩抚摸了一番,那是母亲给我的旧物了。把双眼闭了一闭,再睁开,已是含泪,却仍是笑:“好,我收回了。”说罢,心中一沉,割肉似的将那玉佩往河中一抛。
但听得“扑通”一声,我知道,我与宇文钊之间已是无法挽回了。
不愿意去看宇文钊的表情,我逃也似的转身就跑。
遥遥听见他在我背后咬牙切齿的赌咒:“林仙栖!我下辈子也不要你还我的情!你滚!”
那声“滚”字咬得极重,我心里亦是极痛。
原来我不仅负了师哥,还负了宇文钊。我林仙栖何德何能?
想到此处,不由仰头长啸两声,恨天恨地一番,最终仍是只能灰溜溜的离去。
世道待我薄如纸,哪堪探破?
我曾悄悄去看过香鸾,彼时她已经生了,是个男孩。她消瘦了,脸上亦没有笑,亦没有光彩,但因为孩子,还是努力的活下去。我不敢让她看见我,又趁着夜色悄悄的走了。
月生结婚的时候来书信给我,我去了。她嫁了一个鳏夫,那人倒是真爱她,上面也没有父母管着,娶进来就请她做了正室,和和美美的,倒也正好。
上花轿的时候,月生招我到身边,说道:“香鸾姐没来,有句话叫我转述给你——你师哥的事,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她原是劝过汉良的,奈何汉良说是欠你的,不,不是欠你的,是欠我们娘的。当年抛弃她的监生,是被他的娘勾引走的。汉良说,就是舍了命也要换你周全,就当是报娘的养育之恩了。”
原来如此。我想笑,却笑不出来,点了点头,当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