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着话,踢着路上的石子,滚到了旁边的角落里。
林又元顺着望过去,派出所二层楼高侧面的阴影里,立着两个人。
那训话的警察一边说一边拿手拍打着他的脑袋,巡警佝偻着腰,帽子都掉了。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带回来的那二位是什么人物,一个市长家的二公子,一个新辉实业的大少爷,这二位喘口气,咱们江城市都得跟着抖三抖!”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王八羔子净会给我惹事!”
他骂得狠了,巡警往后缩,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拂去国徽上面的灰。
“可是……他们持械斗殴违反了……”
上级警官又是一巴掌。
小巡警偏过头去,眼眶红了。
“那就让他们打,反正是狗咬狗,一嘴毛,咱们只需要收拾烂摊子就完了,由的着你在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抓不到狐狸还惹得一身骚!”
林觉水停下脚步等他:“在看什么?母亲做了饭在家等我们回去。”
林又元兴趣缺缺收回视线,在心里给此人下了定义: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没什么,走吧。”
二人走到车前,秘书替他们打开了车门,林又元正欲坐进去的时候。
富二代从里面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那目光阴狠又毒辣,毒蛇般黏在兄弟二人身上。
“林又元,你嚣张不了多久了,早晚有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大爷。”
林觉水眉头一皱,只觉得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这番话也叫他心惊肉跳。
他正待开口,林又元已经吹起了口哨:“哟,兔儿爷吗?擅长推拿还是唱曲啊?”
对方勃然大怒,又狠狠剜了他几眼,拂袖而去,坐进了自家车里。
林家车子也缓缓开了出去。
林觉水回头看着自己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弟弟,微皱了眉头:“你又何必激怒他,一个女人而已……”
林又元肩头披着外套,蹭地一下坐直了,舔舔唇,说得眉飞色舞。
“你是不知道,那新辉大少爷就是个变态,不仅……”
林觉水眼神愈发严厉了些。
林又元轻咳一声,把即将脱口而出不入流的话咽了回去,改为做手势。
左手比了个三,以示人数,右手一巴掌就抽了过去,捏住那手指搓扁揉圆。
“什么女人落到他手里能有好下场啊。”
林觉水看得好笑,又转过身去:“那也轮不到你管。”
林又元俯身扒上前面座椅:“嗐,我也不想管啊,可是美人垂泪,楚楚可怜,我不得不……”
林觉水白了他一眼:“你最好想想,回去怎么跟父亲交代。”
想到这个他就头大,林又元一阵后槽牙疼,嘀咕着:“提他干嘛,反正他十天半个月也不回家。”
林觉水又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倒是比刚才轻的多。
“休得胡说,回去爸骂你不许顶嘴。”
林又元还惦念着他刚刚说的妈做好了饭在家等他们呢。
“不说这个了,妈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林觉水微微一笑:“不知道,我刚从学校回来还没着家就接到了你的电话。”
林又元不满:“合着你没回去啊?我还以为能给我带点吃的呢。”
“饿了?”林觉水从外衣兜里掏出了一袋用手绢包好的荷花酥递给他。
“给你,从理工大门口那家带回来的。”
林觉水大学考在上海,报道的时候他也曾跟着去玩过,在他们校门口吃了一次荷花酥就爱上了,从此念念不忘。
虽然那家老字号糕点每次都排老长的队还限量供应,但林觉水每次回来荷花酥都不会缺席,这么多年了从未例外。
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身量也快和他差不多高了。
林又元嘴上嫌弃,眼睛却望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觉水把手帕合拢:“不吃算了。”
坐在后座的人劈手就夺了过来:“我吃,我吃,谢谢哥!”
彼时的林家兄弟二人,尚不知道等待他们回家的不是母亲丰盛的饭菜,亦不是父亲严厉的批评,而是一场浩劫。
林又元说到这里,手扶在轮椅扶手上,微微颤抖着。
林厌看见他阖上了眸子,似有些不忍再去回忆那多年前的一幕。
“那晚我回到家……”
***
“妈,妈,我回来啦,又做什么好吃的啦!”林又元把外套甩上肩头,满眼都是兴奋,砰地一下推开了自家雕花的铁门。
林觉水微笑着摇头,跟在他身后。
目之所及,让兄弟二人浑身的血都冷了。
一院子的兵,胳膊上缠着红袖标,手里拿着长枪齐刷刷地转过了头来。
在他们身前跪着院里的丫鬟仆人,个个抱着脑袋,面色灰败,不少人在垂泪。
少年血气翻涌,外套一扔,撸起袖子就要往上冲:“艹你妈的,敢动我们家的人!”
对方一枪杆砸在他脑袋上。
林又元倒退两步,摸着脑门上的血,咬牙又要往上冲,被林觉水一把拽住了。
他死死拉着他的胳膊,面沉如水。
“哥,你别拉我,他们什么人啊,居然敢来我们家里撒野,还敢打我?!”
林又元呸地一下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你算什么东西,今天这事没完!”
对方阴阳怪气的:“打的就是反动派。”
“我……”林又元一股鬼火直往脑门上窜,正欲再冲上去的时候,别墅门开了。
几个宪兵押着五花大绑的父亲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跌跌撞撞哭喊着的母亲。
在即将跑下台阶的时候,又是几杆枪拦住了她的去路。
在林又元的记忆中,母亲向来是端庄优雅的,从未见过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过。
他的心也在这样的哭喊里被扯疼了。
少年意气,血气翻涌,林又元拨开拦着他的几个人就冲了过去:“爸,妈!放开他们!!!”
林觉水也跟着扑了过去,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母亲的哭喊愈发歇斯底里。
林又元被打趴在地上,唇角流着血,鼻青脸肿。
他透过面前的积水潭看见,在他们心里庄严伟岸的父亲跪了下来磕头求饶。
“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家人,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认,我认,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别伤害我的家人。”
那砰砰砰的声音响彻在他心里。
林又元被人用脚踩着脑袋,泪就滚了下来。
为首的人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目光滴溜溜在搜出来的金银珠宝上面一转,捧起一串珍珠项链塞进了自己怀里。
“行了,我相信林书记说的都是实话,把其他人都放了吧。”
按着他的人这才撒手。
林觉水爬过来扶起他:“大元,你怎么样,没事吧?”
大元是他的小名,从小叫到大的。
林又元哑着嗓子目光一转:“哥、爸、妈……”
林父的目光看过来,嘴唇翕动着:“求求您,大发慈悲,再让我和他们说句话。”
那人擦了擦刚抄家翻出来的鼻烟壶,对着路灯照了照:“行吧,反正今晚你们家是要跟我们走一趟的,女眷不行就男丁,大的不行就小的,也不怕你耽搁时间,哥几个有的是闲工夫。”
这话的意思,已然是说除了林父以外,还得有一个人跟他们走一趟接受审查。
林父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大儿子上海读书,研究生马上毕业,念的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前途无量。
小儿子吃喝嫖赌,不学无术,只会混吃等死。
这是一个说容易也容易,说艰难也艰难的抉择。
林又元最终睁开了眼:“本来是我,林觉水主动去了,这是我对不起他的第一件事。”
“那之后,父亲下狱,他接受审查,不让探视,音讯全无,家里被抄得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勉强找了个棚屋栖身。”
“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又受了刺激,我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来给她抓药看病,她仍是在饥寒交迫里去了。”
“林觉水走之前说,短的话,我把荷花酥吃完他就回来了,长的话也就三个月,到时候他带着我和妈妈去上海,就住在理大旁边,天天买荷花酥吃。”
“可是他食言了,直到我用一床破草席卷了妈妈已经发臭的尸身扔到了乱葬岗里,他也没能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这是他对不起我的第一件事。”
“那之后,我又遇见了两个人,一个是你的母亲,另一个则是……”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能透过镜头看见林厌身边坐的人是谁。
“你应该猜到了,他就是宋余杭的父亲。”
宋余杭浑身一震,想起了冯建国把那把枪交到她手里时说过的话。
“弹道对比结果出来了,这把枪和你父亲当年丢失的那把一模一样。”
林又元接着道:“至今想来,虽然穷困潦倒,但那仍是一段很快乐的日子。在一次街头斗殴中,我身受重伤,被宋余杭的父亲宋亦武捡了回去,送到了医院里,在那里,我结识了你的母亲,当时的她在中心医院里做一名普通的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