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柏涵愣住。
林墨乘这一句回答的时候, 表情认真而凝重,但是用词实在有些微妙,若是不理解的话,很容易误解成嘲讽。
但是这一句,却是他最最真心的真心话。这里面的每一个用词,都精准地来自林墨乘真心的感情。
林墨乘是个与人的关系越亲密,就越无法对之说谎的人。他待人素来冷酷和无情,唯有面对真正在乎的人时才会偏执急躁,方寸全失。
这并非好事,事实上糟透了。林墨乘自己其实也已经有所醒悟——回首那几乎称得上是走一步悔一步的数百年人生,他何等聪明,如何不知道自己在人生路上失去了什么?但是越是如此,他越是只能一往无前地往前走,只能指望在这个过程之中,硬是把死路撞出个洞天。
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叶柏涵的嘲讽,不如说是最诚恳的艳羡。
心胸狭窄,那是他一生的写照。就算天赋出众又如何?说到底,除去天赋之外,他与朱玦并没有多少区别。不过是一丘之貉而已。
他憎恨和厌恶朱玦,曾经付出过多少感情,就有多么憎恶。可是事实上,他对于诛月所做的一切,比朱玦所做的一切还要肮脏且令人恶心。
朱玦至少嫉恨的是他,下手的对象也是他。可是林墨乘嫉恨乌怀殊,却要偏偏对诛月下手。诛月做过什么?那孩子除了是乌怀殊亏欠的对象之外,他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没做过。
诛月的一生,都在为了别人而耗尽心血。他忍受着应我道里的那些肮脏事情,帮助一切能够帮助的人,他所做的一切,至少有一小半是为了林墨乘。
但是林墨乘对诛月的憎恨却来得这样理所当然,仿佛迁怒本来就是世界上最为理直气壮的事情,仿佛身为乌小福的转世就是诛月天然的原罪。连林墨乘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他和诛月……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人。
就连受到背叛之后,最后选择的道路都全不相同。
如果白袭青最后选择杀了他,就像他动手杀了朱玦一样,林墨乘想,如果是那样,其实他也应该甘愿,也应该坦然接受才对。
因为那本是他应得的。
……那才是他应得的。
可是,如果那样做,大概就不是白袭青了。
他有时候很冷酷,有时候又多情到让人觉得绝望。叶柏涵说,白袭青是爱他的,可是林墨乘也知道,白袭青一定也是恨他的。
……他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回报的却只有赤裸裸戳心裂肺的恶意。
但是……即使如此,他却仍旧选择了给林墨乘留下一线生机。因为只要活着,就总会还有希望——那是林墨乘自己也知道,他根本不配拥有的生机。
他从来不曾给人留下这一线生机。
他本可以放过朱玦——虽然朱玦做了那样的事情,但对方其实并没有真正想要杀死他,而他其实也有足够的力量,从此与对方一刀两断,江湖不见。哪怕从此反目为仇,却也好过斩尽杀绝。
那是他曾经两情相许的人,他们之间也有过情意深浓,生死相许的时候,否则不会发下同心誓。
他也本可以放过师父。如果他没有对师父的偏心耿耿于怀,没有故意挑拨师父和师兄,说不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走到最后这一步。那是曾经一手把他教养长大的人,是他如同仰慕父亲一般仰慕着的人。
他偏心师兄就偏心吧……虽然那么做确实刺痛了林墨乘,但是……罪不至死。
可惜,已经太迟了。
林墨乘说过这一句话之后,好半晌叶柏涵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皱着眉头看着他,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他的这句话。
林墨乘想:他大概又在想方设法地想要说服我。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叶柏涵却先一步开口了。
他说:“我知道师叔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林墨乘为之一愣,然后问道:“为了什么?”
叶柏涵说道:“你不满这个父死子继,以血脉压制了修为的仙道。不满强大修士的后裔耀武扬威,却要把真正有天赋的修行者压在身下,甚至加以驱使。也不满旧有的仙门凭借往日的威名,剥削次等的仙门,强行压制和屠杀新生的天赋者。”
林墨乘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现今的修真界已经腐朽了。”
叶柏涵说道:“可是师叔你有没有想过,群体永远无法代表个人。修真界的常态也无法代表每一座仙门。”
林墨乘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还以为叶柏涵说错了。
什么叫做群体无法代表个人?这说法也恁奇怪了。
“秋日将逝,葡萄架上的葡萄也都将要枯黄干瘪,可是即使九成的葡萄已经开始腐烂,却仍不能连剩下那一成甜美的果实一起打烂。”叶柏涵举了这样一个例子,然后又说道,“何况,师叔你并非是为了给好果实挪位置而摘除坏果实,至多不过是为了一架子坏葡萄而去毁掉另一个架子上的坏葡萄。这个做法……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赞同。”
林墨乘说道:“现今魔道的情况确实有些乱,但是……”然后他停顿了一下,想到最近听到的战况,却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我能够回去,自然会对其进行整顿。”
叶柏涵却说道:“即使强行整顿了,也只能说明他们畏惧于师叔,并不能说明他们不是烂葡萄。”
这话真是切中重点。林墨乘平日也是伶牙俐齿,此时却哑口无言。
他闭上了眼,其实能找出很多反驳的理由,但是觉得没有意义。他为什么还要跟叶柏涵争?无论赢了还是输了,他其实都明白,叶柏涵才是对的。
说到底,他不过希望由自己来订立规则。即使林墨乘再强大,他个人的力量还是有限的,所以要利用仙道之间现有的矛盾,收拢一波势力化为己用。
这些仙道势力未必与他同心,但却因为某种共同的利益——正确来说,是希望重新将仙道进行一次洗牌而聚集在一起。
他们对于林墨乘有一定的忠心,但是这忠心是源自于对林墨乘力量的敬畏。如果没有力量的压制,仅仅只是以利益作为纽带的关系会不会随着力量的失去而断裂甚至反噬,林墨乘自己也没多少信心。
否则以林墨乘的才智和武力,就算失去了修为被困在天舟城之中,也未必就无计可施。他甘愿在解开捆仙索之前被困在天舟城中,与其说是受困,还不如说是一种权衡利害之后的自我保护。
在这一刻,林墨乘有些动摇了。
他在外头筹谋这么久,也招揽了不少势力,但是里面真正值得信赖的却并不算多。林墨乘自己也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视手下为工具,手下自然也不会真的奉上忠诚。虽然不是全无心腹,但是真正可信的人并没有多少。
甚至连这些所谓的“可信之人”,林墨乘心里也未必保存了十成的信任。
因为过多的信任本身就代表了风险,代表了受到背叛的可能性。
而他唯一觉得可信的,却是对他所做的一切都十分反对,甚至一直在试图破坏他的所有行动的叶柏涵。
此时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说话,仿佛就像一对老朋友,平静得让林墨乘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多少年的时间,林墨乘做梦都想要回到那时候,他看着那孩子练剑,练完剑后那孩子大大咧咧地往他身边一坐,抱着他的胳膊缠着他讲山下的事情。
……恍如隔世。
如果这一幕能够持续下去,林墨乘想,他又在糊里糊涂地追求什么呢?
这个念头浮上来的时候,他就感到了一阵窒息。多少年了,他都没有这样纯粹只是因为紧张而感到五脏都仿佛收缩了起来一样。他突然开口,对叶柏涵问道:“……如果我帮你把手下的势力都消解了,你愿意从此跟我在一起吗?”
叶柏涵为之一愣,然后说道:“……师叔,我不是白袭青。”
这相当是拒绝了。
林墨乘却不接受这样的拒绝,说道:“你不是白袭青,谁是?你真以为转个生,你们就是两个人了?”
叶柏涵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大概是我说得婉转了点。换句话说,师叔,就算我是白袭青,也不会吃回头草。师叔,我对您没那个意思,您死心吧。你这专坑道侣三百年的破性子,我承受不起,您也行行好放过我。我是真不想跟你互相折腾下去了。”
林墨乘想掀桌!
第242章
叶柏涵大部分算是好说话的人, 但是偶尔,真的是偶尔,他会显得特别决绝和冷酷无情。
他还真就这么说出来了,就这么直接地,一点修饰都不加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完全不顾虑林墨乘有可能的被激怒。
林墨乘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把茶壶糊他脸上。
他说道:“……你真以为加上个捆仙索, 我就从此奈何不了你了?”
叶柏涵听到这句话,却是愣了一下,才突然笑了起来, 问道:“这句话……师叔你前段时间是不是说过?”
林墨乘:“……”
他确实是说过了。同一句威胁说了两次还没实践,其实已经证明了林墨乘的色厉内荏。林墨乘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顿时半晌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