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殿中情况的激烈程度却远远出乎了叶柏涵的预料,他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听到了隐约传来的激烈嘶吼声,以及打斗的声音。
林墨乘此时是绝对不可能跟乌怀殊打起来的,除非——叶柏涵心里一惊,以为林墨乘以什么手段脱开了捆仙锁的束缚,顿时急忙闯了进去。
然后他就看到乌怀殊抓住了林墨乘的领子,目眦欲裂,瞳孔之中隐隐竟然泛出了血光。而林墨乘狼狈至极地被乌怀殊压制在了地上,那张俊俏的脸蛋一看就是被狠狠教育过了,甚至刮出了好几道血痕。
叶柏涵顿时松了一口气。
叶柏涵进来的声响惊动了他们,乌怀殊与叶柏涵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了惊愕,然后就偏过了头去,明显不敢看自家小徒弟。
林墨乘明明凄惨得要死,却还是笑了起来,甚至还主动去挑衅乌怀殊,开口说道:“怎么,你为什么不敢看他?觉得羞愧?觉得后悔?怎么样,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感觉特别痛苦是不是?”
乌怀殊对林墨乘怒吼道:“闭嘴!”他举起拳头,一拳就要砸向林墨乘的脸,而在那一瞬间,林墨乘脸上的张狂瞬间消失不见,露出了一种仿佛痛苦又似解脱的表情,猛然闭上了眼睛。
结果叶柏涵开口道:“师父,你冷静点。”
乌怀殊握紧了拳头,最后还是砸了下去,却到底只是给林墨乘脸上又填了一块红肿,显然未尽全力。
叶柏涵说道:“师叔你是不是很想死?”
林墨乘咬唇瞪着他。
他不想死……他一点也不想死。林墨乘怎么会想死?他若是死了,想来叶柏涵很快就会忘了他……像忘记两人之间的仇怨一样,连他这个人一起忘掉。
但是,若是以后都要以这个模样活着,林墨乘还宁愿去死。
与其活着时被忘记,还不如死后被忘记。至少那样他不必活着遭受这世界上最绝望的极刑。
叶柏涵叹了一口气,说道:“师父和师叔……还是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对不起的是谁。”
乌怀殊愣了一下。
叶柏涵说道:“师父,你不用不敢看我,因为你对不起的从来不是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不会因为任何前世的遭遇感到痛苦。就算是知道了前世的事情,也跟听别人的事情似的,当真不起来。师父你觉得难受,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选择,所以愧对自己的感情和良心而已。”
乌怀殊沉默了许久,才惨淡一笑,说道:“你说得对。”
但就算如此,又怎么可能真的就不觉得愧疚呢?也许耿耿于怀的确实只有他,叶柏涵早已经不在乎。可是叶柏涵不在乎,不表示当初那个满脸满手风霜,为了掩护他痛苦死去的乌小福不在乎,不表示孤独力战众人最后被背叛而死的楚含江不在乎……不,或许他们都并不在乎,至少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不管有没有记忆,他们都是叶柏涵。
在乎的确实是乌怀殊自己。
只有在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之后,才会真正地感觉到痛苦或者悔恨。
他看着叶柏涵,却突然开始流下了眼泪。他失去的是叶柏涵所有关于往事的记忆和感情。这些记忆存在在叶柏涵的身体里,却并不仅仅属于他自己。那些记忆是他们所曾经共同拥有的,那些感情也是彼此作用的。当叶柏涵把这一切都遗忘的时候,相当于乌怀殊被隔离了一半与那孩子之间的记忆和感情。
心仿佛都被掏空了一块儿。
他的突然落泪让叶柏涵吃了一惊,有些担心地叫道:“师父?”
乌怀殊说道:“你说得对。我对不起的是自己的感情和良心,所以我活该受这些煎熬。”
叶柏涵愣了一下,然后急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墨乘没想到到这个时候,叶柏涵还能说这样的话。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叶柏涵其实根本没有心,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这么轻易地忘记……他看不下去这师徒俩的温情脉脉,忍不住说道:“对!你就是活该!”
叶柏涵猛然一抬头,伸腿就踹了他一下。
林墨乘被摔了个踉跄。
这一脚完全超出了林墨乘的预料。以叶柏涵的修为,这一脚比起乌怀殊的一拳来基本上是微不足道的,也无法给林墨乘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面对着叶柏涵的怒容,林墨乘却是猛然闭了嘴。
叶柏涵蹲下来说道:“师叔你还挺得意?”
林墨乘没说话。
叶柏涵根本就懒得跟他讲道理了。他算看清楚了,跟这家伙是讲不明白道理的。所以他只是直接说道:“师叔,弄死我一次又一次,你是不是觉得很快活?觉得很得意?”
林墨乘心头一哽,顿时噎住。
叶柏涵的语气越发咄咄逼人:“我看你这样子,似乎是很得意的。”
……并没有。
林墨乘咬了咬牙,本想说些讨人厌的话更加激怒叶柏涵,却到底没能忍心说出口。
——如果再不能让他对自己敞开心扉,那就让叶柏涵恨他好了。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是看着叶柏涵低着头望向他,一脸阴霾和随时准备伤心落泪的样子,林墨乘却已经开不了口。
你让他伤心了这么多次,怎么还能再次伤害他?
林墨乘艰难地说道:“……我没有得意。我怎么可能……得意呢?”
叶柏涵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摆出那种样子!?这里是伽罗山,是你从小生活的伽罗山。曾经这里有很多师叔师伯像师祖一样教导和看顾过你,也有无数弟子像诛月一样憧憬和向往过你,但是你却背叛了他们所有。”
“你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就像曾经的我,又或者师兄师姐们。你本来可以拥有很多,但是却践踏它们,对之弃如敝履。也许你眼里只看得师祖……又或者是那些被你折腾得足够彻底的人,比如我。但是,这座伽罗山,难道只有你和我吗!?”
第232章
若是平日里, 林墨乘可能会直接不耐烦地说“别人关我什么事”。但是经历这数百年种种遭遇,他面对着叶柏涵,却已经说不出这样的话。
最后他惨笑道:“我穷途末路,顾不了别人啦。”
叶柏涵说道:“你知道什么叫穷途末路吗?师叔?穷途末路是乌小福在无间海的边缘拼死挣扎,你却站在咫尺之外冷眼想看, 不肯出手相助。而不是我在这里劝你回头是岸, 然后你找尽借口想要一死了之。”
林墨乘说道:“我想不出你有什么不杀我的理由。”
叶柏涵冷笑:“相当有自知之明嘛。”
林墨乘被他噎了一下。
然后叶柏涵说道:“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不会杀你的。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你看人的时候,大约只觉得这个也可恨, 那个也可恨,只觉得人人都对不起你, 人人都罪该万死。但是我从来不这么觉得。师叔, 这世上,杀人实在是太过容易的一件事,就是凡人童子,拿着一把刀, 只要对准了脖颈,也能一刀夺命。可是活着却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从不轻易杀人……若要杀人,必然不是因为憎恶或者怨恨,而是为了扬善惩恶, 又或者为了庇护谁。”
“死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杀人也永远不会给人带来幸福和喜悦。所以,任何人的死……如果换不来更大的利益, 就毫无价值。”叶柏涵说道,“我不会仅仅为了泄愤而杀人,师叔你的存在也没有到让我觉得需要枭首以戒世人的地步。说到底……你并不是现在这情况的始作俑者,至多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
“就算你死了,现今这个乱况也不会停止。”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是轻声再次说道:“何况,你毕竟是我师叔。”
林墨乘听他这样说,一时半会儿却是说不出话来。乌怀殊握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才忍下要揍林墨乘一顿的冲动,却是冷冷地说道:“林墨乘!你简直不配为人!”
他丢下乌小福,舍弃楚含江,心中未必就没有愧疚。但是若是以不得已这种话来安慰自己,至少也能抚平几分痛楚和煎熬。
然而若是这种难熬的选择却是自己一直以来努力试图去维护的师弟的可以设计,那对于乌怀殊来说就相当于一场酷刑了。
乌怀殊面对叶柏涵和林墨乘,避过了叶柏涵的视线,望向了自己的师弟,许久之后,才猛然怒吼道:“若是你恨我,便报复我好了!那孩子哪里对不住你,值得你这样对他下手!?林墨乘!冤有头债有主,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他的情绪激动,手都在那里颤抖。叶柏涵看他这样激动,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师父……?”
结果乌怀殊根本不看他,甚至猛然别过头去,吼道:“不要看我!”
叶柏涵愣了一下,见乌怀殊那别扭的姿态,却没有再走近。
乌怀殊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他手掐进了掌心,刺得自己生疼却没有自觉,只是生生忍住了胸口燃烧的火焰,努力放软了语调,说道:“不要看我,柏涵。师父现在……没有脸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