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漾眨眨眼睛,想在人群中搜索女修隽秀清雅的容颜,可是日光太过晃神,他的视野里一片空茫,景物模糊,万物莫辨。
他能听见猫儿跳到他的头顶,蹭着自己的头发,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那声音听起很是欢慰,也很是亲昵。
亏这小家伙还记得自己是主人,第一时间便乖巧地过来送上安抚……
外界所有声响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陆漾唇角带笑,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刹那便让他坠入了沉眠的深渊。
……
“此乃小疾,无碍。”
宁十九硬邦邦地拒绝邻居们的探视,转身走进自己小楼。后头自有体察主人心思的小侍童还鸢得体地应付众人,保证无一人能上楼打扰二位主子的清净。
还鸢一边请一名鬼修去一楼旁边的客室里歇着,一边暗暗发笑。
他六年前来这儿的时候,也和周围人一样,只道宁十九是高高在上的天君老爷,陆清安则是这位老爷收养的小妖童子,要不然就是徒弟,再不然,就是被天君老爷当儿子来养着——这种明显是最好的情况。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还鸢是个启灵不久的绿林小妖,某一天,他所居住的山林突然窜出了惊天大火,让他失去了容身的地方。于是他只身迁徙,远涉几百里,撞到了一个由人类修者组成的小集团。
那时候,帝都妖族渐多,又地位低下,便经常有妖怪为了赚几口饭吃、混更好的生活,而甘愿为人类驱使,卖身成为富贵家族的奴仆。及至一位修者收了位发色天青、气质如水的漂亮女妖怪为妾,更是引发了人族新一轮的渴望。
容颜姣好的妖怪一下子成了炽手可热的“商品”,亦是上层互相显摆的家族“饰品”,价格被炒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度。
但就算这样,依旧有很多硬骨头的妖怪宁愿过着混乱且贫寒的生活,也不愿将自己卖进豪门之中,被人类所饲养玩弄。
于是,便有一些心思灵活、想赚大钱、欲出人头地的散人修者们,将脑筋动到了遥远的绿林之境。
还鸢就是撞到了这些“捕猎”小队手里。由于他为鸢之一族,眸子极为炫彩美丽,眼角还有精致绝伦的五彩饰纹,容貌不俗,年纪幼小,便很是悲惨地被那些人视若“上等猎物”。他被人直接击昏,然后和其他遭难的妖族一起,坐着一种极高端的法宝强渡天壑,风尘仆仆地抵达了红尘的帝都。
幸运的是,他一进帝都,还没来得及被戴上项圈、明码标价、供人挑选、进入世家,就遇到了路过且心情很不好的宁十九。
后来他听说,那时候宁大老爷刚和他家的童儿吵完架,被人呛得还口不能,气炸了胸肺,又不敢在家里发作,就跑出来四处晃荡,准备随便找个茬儿,和一些痞子混蛋们干上一架,一舒闷气。
这样不能招惹的人物过来了,“捕猎”小队偏要不识相,凑上去与之大吵大闹,吵完自然要动手,动手了之后……
情形可想而知。
踏过鼻青脸肿的一众躺尸之人,宁十九胸怀大畅,意气风发,一瞅那些人后头被灵气束缚着的许多幼小妖怪,便甚是潇洒地一挥手,将那些小妖怪们全都变作了自由身。
当他为这些妖怪们指点好他们妖族的大本营、心满意足准备离开的时候,还鸢狠狠一掐大腿,做出了他这辈子最明智的一个举动。
“老爷大人!”
他拦在宁十九面前,鼓足勇气,挂着颤巍巍的笑容,用生涩的人族语言问道:
“大人!您缺人侍奉么?”
“……”这位天君老爷打量他两眼,凶恶的面相吓得小还鸢几乎要哭出来。就在他坚持不住,准备直接跪下去之时,宁十九忽然道,“家里的确缺个下手……”
“是吗,大人?”还鸢一下子兴奋起来,“我可以给您当下手!我能够幻羽飞行,还识得很多种草药和——”
“呃,这些有的没的谁管它。”宁十九皱眉,“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答应了,我就收你为侍童,以后你在这帝都,基本就能横着走,看谁还敢再锁你欺你!”
这基本就是还鸢本来的目的,被宁十九一口应承下来,他当时激动得浑身颤抖,大有飞黄腾达、扬眉吐气的自傲感觉。所以他想都不想,直接道:
“我答应!”
“来,发个毒誓。”
“诶?”
“就说你是认我为主,只认我,绝不认别的谁谁谁,否则就怎样怎样……之类的。”
这个誓言出乎意料的简单,还鸢轻轻松松念了个毒誓,就跟着宁十九回了他的小灰楼。
一进楼,他就看到了一位俊美沉郁的少年坐在楼梯上练习妖术,见了他,这位挑了挑眉毛,刚想说什么,又看见了后面的宁十九,便改口笑了一声:
“哈,老爷,这回回来得可早!”
“休要嚣张,否则小心家法伺候!”
“啊呀,老爷还没息怒?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
“哼!”
“明天我去买酒来,请老爷喝上一顿,算是请罪,如何?”
“还不是花我的钱!”
“哎,我是你童儿嘛,身无长物,整日只能呆在楼里,可你又从来不给我零花钱,我自个儿哪有钱去买东西?”
后来这位又和老爷说了许多,还鸢初来乍到,听这位一口一个“老爷”喊得熟练,还真以为这就是个和自己一样的下人侍从,哪知——
这位才是小楼的真正主子!
在这不长也不短的六年里,还鸢曾亲眼见证过,陆小公子耷拉着眼皮,冲宁大老爷勾起了一个冷笑:“滚出去!”
宁老爷怒极,拍案而起,然后——
顺着窗户跳了下去。
他也曾见过,这位小公子摊开地图,以绝对命令的口吻在图上指指点点,而老爷大人只有俯首听令的份儿,似乎连反驳一句都不太敢——也不太能。
他还曾见过,宁老爷在外头惹了麻烦,对方直追到这小楼底下,而宁老爷当时不在,是清安公子提了普普通通的一把剑,下去惊鸿一招,断对方兵器,抵敌人咽喉,牢牢护住了这座小灰楼,也护住了楼内来避难的妖怪们。
他当时说的一句话,还鸢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十里之内皆为陆某后院,擅闯者非降即死,你选哪个?!”
这句和不久前他说的那句“此地此人是我护着,猫猫狗狗都给我滚回你的上城去,否则,死!”真是一个味儿,都让还鸢在震惊之余,心底掀起了狂热的崇拜和尊敬。
对外霸气横生,对内嬉笑怒骂,谋略能压着天君一头,自身修为亦是不俗……
这是下人?奴仆?侍从?
还鸢不信。
方圆十里,陆漾“后院”的邻居们,渐渐地也不再相信。
而比起周围的邻居,还鸢知道的其实还要更多一些。
比如现在,楼上刚回来的那两位究竟在做些什么,就只有还鸢一个人知道。
他终于劝走了抱着湛蓝猫儿的美丽女修,抹了把不存在的虚汗,轻轻掩上了大门。
主子们办“正事”的时候,他还是莫去打扰,只和一众妖怪在一楼吃茶吧。
☆、第77章 但为君故:帝君
陆漾醒来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 这让他很是吃惊。
“大——咳, 老爷?”
他晃悠悠地下床, 扶住依旧有些眩晕的脑袋, 原地歇息了一会儿。等耳朵里的嗡鸣声散去, 他隐约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嘈杂声。
“嘶,那家伙来得倒快……不过,敢在这儿吵闹, 以为我家老爷是好脾气的主儿么?”
陆漾大概只清楚地听见了三五句, 已对来人的身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扯出一个近乎幸灾乐祸的冷然笑容, 脑海中刹那勾勒出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并对想象中流幻元君和现在楼底“那一位”的剧烈碰撞感到相当满意。
“去见那捉摸不透的女人之前, 先来收集情报,这很正确;但好巧不巧, 非得在我昏睡的时候过来,他家负责看皇历的可真是失职, 嘿嘿, 失职呐!”
他自顾自为一头撞着宁十九的“那位”默哀了一两息,旋即挂着微妙的笑容, 一步一摇晃地缓缓下楼, 偶尔咂咂嘴, 他还能感觉到一抹残存的暖意——那是他家天君大老爷留给他的温度,和其本人不同,那份暖意温润和煦, 醺然醉人,是一种异常轻柔而舒缓的感觉。
这份温暖,他当然很喜欢;但这温暖得来的过程,他绝对是厌恶异常!
回想起昏睡前那模糊且混乱的场景,陆漾嘴角的笑容开始颤巍巍地发抖,好容易能维持着弧度,已是他竭力控制的结果了。
所谓“往事不堪回首”,大抵如是。
想他真界第一人,何等心高气傲,被人压着强吻什么的——
荒谬!
可耻!
宁十九那厮趁人之危,瞅准了他虚弱不能动的时机上下其手,其行为之恶劣,简直丢光了天劫们的脸,也丢光了天道乃至天上所有人的脸。
败类!
渣滓!
陆漾勉强还挂着微笑,伸手摸摸有些疼痛的嘴唇,心里早就把宁十九骂了个狗血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