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杀剑在他手下渐渐敛了锋芒,隐去血色纹理,复又变回了原来灰暗蒙尘的样子。
陆漾一呆,随即莞尔。
物肖其主可真没错的,他是个演戏的专家,于是他的剑居然也无师自通,开始示弱哄人了!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夸赞或是训斥这刚养出了神魂的杀剑,那边楚渊终于反应过来,嘶哑着声音问道:“你可有受伤?”
陆漾赶紧执剑行礼,回道:“侥幸受伤不重。方才师侄唐突,还请师叔责罚。”
“认错态度倒好。哼,你以为这样我就能饶了你?”楚渊随手抛了剑柄,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没记错的话,我只是让你接我一剑吧?”
“接招乃防御能力。”陆漾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而家父曾说,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御。所以师侄斗胆,想给师叔你一个最好的答案。”
楚渊犀利如剑的眸子瞪过来:“什么答案?”
“师叔不是要考量弟子么?”
“……你倒是好脑筋。”楚二信步迈过中庭,再不看那地上的长剑碎片,只向着陆漾伸出手,道,“然而实际上呢,你却是用我做了磨刀石。”
——彼此彼此而已。
陆漾想起楚渊那套要用他“磨砺剑心”的说法,吐了吐舌头,把逝水杀剑递给楚渊。楚渊稍一掂量,便又随手抛还了回去,满意道:“成色不错,好好养着吧。”
陆漾打过一架后,胆子变大了好多,嘻嘻笑道:“师叔真舍得给我?”
“天下神器就这一个了不成!”楚渊也跟着放松了语气,佯装不悦地哼道,“便是你断了我的剑,我也犯不着和你一个后生晚辈计较这许多。神器是你自己养出来的,剑是我当年亲口说不要的,楚某脸皮再厚,也没无耻到再生觊觎之心。”
陆漾便笑眯眯地把逝水杀剑佩到腰上,抖落衣角的泥土落叶,向楚渊鞠了一躬:“谢师叔成全。”
“两相成全。”楚渊眯着眼睛,原地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面容一整,肃声说,“陆漾,你愿意和我学剑么?”
和蓬莱第一剑修学剑!
陆漾手脚一抖,刚想脱口说“求之不得”,却又死死刹住,硬生生把这句咽回肚子里。
他抬眼看着高高瘦瘦的楚渊,那人目光虽冷,却清澈见底,坦坦荡荡,昭示了其主人内心的无瑕和纯粹。
楚二是个极为黑白分明的人,循公理而不讲私情,认准了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大义灭亲这种事想必也干得出来。
说实话,陆漾在他面前很累。尤其在他重生之后,明知道自己是个无恶不赦的老魔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顶着那双直射人心的眼睛信口胡扯。他就是在欺楚渊没有他为恶的把柄,也在赌楚渊会想纠正他的坏念头而不是直接杀了他。
但是当他入魔的时候,楚渊一定会翻脸,一定会和他恩断义绝,也一定会想亲手杀了他。
陆漾不能去和楚渊有过多的接触,他不怕楚二会像云棠那般对他产生感情,而是怕自己会对楚二产生感情。
楚渊用剑锁住了温情与柔情,他陆漾可没有!
到时候真要动起手来,吃亏的又是自己了。
陆老魔一边感慨自己心太软,一边道:“师侄……呃,并非人类……”
“剑修不问出身。”
“那个,师侄已有了启蒙的师父……”
“我只教你剑术,别的随他。”
“师侄……师侄刚刚入门……”
楚渊已冷哼道:“你这就是不愿了?”
陆漾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只是师侄握剑也就几天前的事,根基莫说不稳,直接就是没有。而一些基础性的东西也不敢劳烦师叔你亲自教诲,师侄自当勤勉自学,只偶尔恐有不通之处,还望师叔不吝赐教……”
楚渊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你是说,不是我教你什么你学什么,而是你想学什么我就教你什么——是这样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陆漾惭惭地低下头。
“我亲传弟子都没这个待遇!”楚渊发出了好气好笑的斥责,顿了一顿,却话锋一转,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磬竹院,近十年内我应该都有空。”
“诶?”
陆漾愕然抬头,正撞上楚渊那张一直板得像昆吾石的脸。楚渊也正垂头看着他,忽而一笑转身,道:“记得叫我师叔便好。”
“……”
楚渊仰头望着平静下来的红日云海,语气已恢复了正常的肃穆和清冷:“两月后大师兄便会回来,你老实待着,莫再与匪类为伍,听到了么?”
陆漾没有发出声音。
他凝视着楚渊的背影,浑身微微颤栗,嘴巴发干,心情激荡,难以自持。
楚渊完成了云棠交代下来的任务,也达成了一试陆漾剑术的心愿,当下心满意足,便要御气回山,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扭回头,一字一句道:“逝水已逝,断芒新生。”
陆漾愈发吃惊地看着他,楚渊话尽于此,甩一甩雪白的衣袍,凌空飞渡而去。
院子里陡然沉寂下来。
陆漾还在消化楚渊留下来的情感信息,不敢置信之余,克制不住地萌生了大团大团的感激与感动。
正道师门,原来待他如此温情脉脉。
所有的黑暗与残忍,都隐匿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若他永远都是一个孩子,永远都是行走正道的云棠之徒,是不是那些恶心的、会撕裂他心肺的对立和决绝,也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陆漾心里转过“不入魔也罢”的软弱念头,却只是稍纵即逝。
片刻之后,他拔出了曾经的逝水,现由师叔改名的断芒杀剑,一剑斩过虚空,也斩杀了内心所有的摇摆和彷徨。
他想起宁十九给他罗列走正道的一大堆好处,今日今时,似乎又更多了一项。
可是他的答案依旧没变——
“我拒绝。”
“所有我杀过的人,还有想要杀我的人,老子可记得清清楚楚!”
“我拒绝忘记!”
究竟是他上辈子的罪孽勾起了别人对他的恶意,还是别人对他的恶意导致他这辈子不愿洗去罪孽,陆漾已经懒得去想了。
他只知道,在这蓬莱,在这真界,除了有限几人甘用真心对他,其余人等,都曾——都将——半隐半藏地对他呲出染血而狰狞的獠牙。他们似乎很喜欢瞧见他狼狈挣扎的模样,而陆漾心中也正翻涌着同样的情绪。
只要走下温情的千秀峰,就可以呼吸一下冷冽的、真正的空气了吧,就可以看见角落里的黑暗与残忍了吧。
战争的序幕这才将要拉开。
那些谁,你们可准备好了?
陆漾猛的将断芒杀剑一插入地,转身回屋换装,顺便回想了一下出去后要留意的目标。
第一个,就是他马上要正面撞上的十余岁少年,他当日宠得不行的武缜武师弟。
☆、第37章 迷乱山巅:毒山
武缜,红尘南国人氏, 双亲皆是修者, 十二岁时独身踏入蓬莱寻求机缘, 被“斜风沾衣”药子卓相中, 收为亲传弟子。
拜入师门后一日, 药子卓远赴绿林,武缜便不情不愿地跟了楚渊。结果没几天,就酿出了一场大祸。
陆漾跌跌撞撞地御剑飞来时, 见楚渊的七尺峰上一片紫红之气, 草木半数竟趋于凋零。终年笼罩着蓬莱大小山峰的雪白云朵也染上了些许红晕, 乍一看去, 就像七尺峰披了件旖旎动人的红纱一般, 山体锋芒已是半隐,转而妩媚生姿。
“这是……毒?”
陆漾远远就嗅到了空气里的甜香, 气息不由为之一堵,连连咳嗽着降落下来。
他降落的地方长着大簇大簇的剑麻, 这些寻常植物此时也变得殊为诡异:叶子扭曲而泛红, 白色灯笼状的花花瓣向内收缩,而花心不住向外吐着粘稠的浊液……
陆漾“噫”了一声, 下意识地有些心里发憷:“等等……这是春/药吧?!”
地面上的香气比天上的要浅淡得多, 陆漾按着断芒杀剑, 抬眼看酡红的天空。正有两只似鹰非鹰的大鸟追逐着从山那边飞过来,互相啄着彼此的羽毛,一触即分, 一分又合,似在进行无比激烈的角逐厮杀。
无数羽毛扑簌簌撒了半空,二鸟卷动着云雾,又一阵乒乒乓乓的互啄过后,蓦的齐齐长鸣。
那叫声直勾勾地撞进陆漾心底,猝不及防之下,他有一瞬间都迷了眼角,紊乱了呼吸。幸而断芒适时地刺了他一下,让他猛的清醒过来。
“有点儿意思!”陆漾咋舌,尝试着吸了点儿天地灵气,却被那灵气的杂驳不堪惊呆了,“哈,这毒在宏观上覆盖了整座山,于微观上也已渗透了灵气——武小儿到底做了什么?”
他再抬头看那对鸟儿,细细一品味刚才自己的冲动,老脸已是泛红,却因此而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七尺峰有毒。
满山的春/药之毒!
他有点儿理解楚二为什么要求助于云棠,而云棠准备三月不归了。这种毒他俩肯定难以解开,不仅不会解,陆漾猜他们压根儿就未曾听闻过。
一般的正常人,应该谁都不曾听闻过这种毒。
就是眼界极开阔的老魔头陆漾,也觉得这毒有点儿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