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大将军叫你过去练剑——少主?少主你别跑啊, 快回来, 乖乖和我去大将军那儿……”
“漾儿,看到这军旗了么?这个字是‘陆’, 这是咱们陆家军的魂,骨头能断、血肉能碎, 可魂魄绝不能散, 你可要记清楚了……”
“漾儿,战场凶险, 娘为你讨来一面护心镜, 权做护身符吧……”
“小弟, 我天资远不如你,所以虽年长你几岁,可这陆家, 终归是你的……”
“奉天承运,国君召曰,陆家二子漾战功彪炳,天心大悦,赐清安将军职,赏千金……”
“啊。”陆漾仰天吐出一口气,心脏的跳动竟稍微乱了节拍。那是他五千年前的故事,是遥远的上辈子的记忆,是他还没有得到惊天修为、没有入魔、没有对人间彻底失去温情前的仅存的美好。那时候,父亲威严端庄,母亲和蔼慈祥,兄长洒脱恣意,妹妹顽皮可爱,一众部下忠心耿耿,君主也算贤明慷慨,世间的一切,都舒朗明媚得恍若一个童话。
为什么童话一定会在现实面前折戟沉沙?
为什么陆家军一定要死?
为什么红尘就容不下如此微小的幸福?
陆漾在心底问宁十九,千里之外,往生河边,宁十九长身而立,紧抿着双唇,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于是陆漾便接着走,他路过自己的卧室,走过尘封的书房,看了看萧条的中厅,在后院已经干涸的小池塘旁边驻足了一会儿,然后原路返回,迈出大门,走向长街。
长街也是空无一人。
街那头的练武场也荒废了很久,枯叶杂草,覆盖住了锈迹斑斑的铁戟银钩。
陆漾就这样来回转了几圈,方圆十几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来回震荡,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仿佛走进了一所阳光灿烂的坟场,座座寂静无声的房屋,就是座座埋葬了亲友骨血的坟冢,它们吞噬了那些人存在的痕迹,还想要吞噬尚未逝去之人的心魂爱憎。
陆漾还在走着,他的速度不断加快,不一会儿就从步行变成了奔跑。他没有动用任何修者或是妖怪的力量,把自己只作无数年之前的那个陆家少将军,熟悉的空茫感觉涌上心头,他脑中轰的一炸,那句梗在喉头好久了的话语喷薄而出:
“有人在吗?!”
——当然没人。
所有人都在画昙里头不知生死,此时此刻,这儿不过是一座空城。
但是陆漾好像忘记了这回事儿,他奔跑着,呼喊着,竖起耳朵等着回答,双眼闪闪发光,不时还蓦然回头,似乎希冀着有人藏在他背后的屋角,随时准备跳出来吓他一吓。
远方的宁十九忽的咬住了下唇,他身边正在做最后准备的御朱天君何等敏锐,立刻就察觉到了他气机的波动,不由一哂:“怎么,害怕了?”
这位不知道伉俪咒的存在,宁十九也没准备告诉他。他看着脚底翻涌不休的漆黑色河流,想着心底那来自陆漾的惶恐感觉——那真是相当稀奇的感觉。宁十九还没怎么学会害怕这种情绪,据他所知,陆漾也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物,按理说,也不大会有如此凄凄切切的小女儿感情。
宁十九一直以为,陆漾对兵变之夜所怀的情感是愤怒和绝望,是充满攻击性的某种黑暗情绪,倒没想过,那位的心底,居然还藏有这么柔软脆弱的一面。
宁十九还在望着脚底,但他眼前所看到的的景象,却渐渐扭曲成了一个在废墟中仰头问他“我能活下去吗”的小孩子剪影。那是流幻元君幻境中的陆漾,陆老魔本人对此矢口否认,宁十九原也将信将疑,现在想来,倒是……或有几分可信?
他正在出神间,脚下往生河猛然炸出一朵浪花,溅射的水滴冲刷上岸,竟把嶙峋苍茫的岩石腐蚀出一片触目惊心的大洞出来。
“好生猛的毒!”御朱咋舌,一身修为瞬间拔至最高,自有一缕金光自他身上蒸腾而起,笔直插入九天之上,然后轰然炸开,将他们头顶阴沉沉的乌云染成了炫目堂皇的明金色,“惜小道尔!”
“是是是,你最大!你比天王老子都大!”
宁十九腹诽不已,又是叹气又是咬牙,好容易才没把心里骂人的话直接喷到这老头儿脸上去——他们辛苦筹划了这一两年,算好了时间在这里搞伏击,结果敌人还没露头呢,御朱就搅动八方云气,闹出偌大一个战局,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在这儿!如此大道,宁十九还真愿他没有。
行了,现在伏击不成,那就正面进攻吧。
正面进攻似乎得说一句漂亮话来鼓舞士气,可不管是说“狭路相逢勇者胜”,还是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宁十九都觉得有些不必要。其实,他觉得伏击这种事也很不必要,但是这场大战关系着陆老魔的身家性命,而且陆漾也一再叮嘱他,所以他勉勉强强就接受了下来,而一旦接受了,就要不折不扣完成任务——这是宁十九身为天道分支所剩不多的坚持和骄傲。
于是他瞅了一眼同行的御朱,回忆了一下在天上时听到过的说书故事,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道:
“此战,不成功,便成——”
他一个“仁”字和一句“诸君努力”还在心里酝酿着呢,御朱已经向前一指,挥气作剑,一招就将奔腾咆哮的往生河从中截断,同时圆瞪虎目,鼓荡衣袍,凝气而成一句嘹亮长吟:
“幽冥鼠辈,有胆莫藏,速速出来受死!”
宁十九被噎了一下,待看到真有黑影冲出水面应战,他更是目瞪口呆,只想着:“这都是天君老怪级别的人了吧?怎生还要玩激将法?怎生还会中激将法?”
通过伉俪咒,陆漾听到了他的疑问,便停下脚步,拄着一颗大树喘息,为他解答道:
“这可不是什么激将法,这是战场上大将相逢时打招呼的常规方式,一方下战书,一方应战,仅此而已。而你的那套说辞么,那是将军向着小兵说的,搁在这时候真是万般不合时宜,你旁边那位老辣得很,恐怕立刻就听出来你是战场的雏儿,所以不让你说完,唯恐失了先手——他帮你抢得了战机,此战结束之后,你可要好好感谢人家。”
说到这儿,陆漾在那边似是轻笑了一声,骂了御朱一句什么,宁十九只隐隐听到“赚我人情”四字,余下的都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他不禁皱起眉头,暂时搁下手头的战事,分了点精神过去询问道:“联系有些不稳当,伉俪咒出了什么问题么?”
然而这一次,陆漾那边彻底没音了。
宁十九登时大惊,有心想飞回去看看,但也知道这边的战场同样不容有失,便重重地一跺脚,阴沉着脸冲向往生河上头,蛮不讲理地插/进了御朱与敌人的对战圈子里,准备二人联手,速战速决。
这是宁十九第一次得见贪狼相貌。他一扫眼之下,发现果然如陆漾所言,这位面容凶狠,神态恶劣,瞧着就像讨债的主儿,和自己竟真的有几分相像。
“贪狼?”他冷冷地问。
贪狼却没看他,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瞧着御朱,轻声道:“十年已至,你还没死?他……他怎么敢?”
御朱轻哼一声,自然知道贪狼说的是陆漾。在此次大决战前几个月,他们就互相进行了好几次坦白沟通工作,陆漾对自身的秘密握着攥着不肯松手,在其他方面倒是相当慷慨,给出了一大堆让蓬莱老祖震动的消息,其中就包含了他与贪狼的十年之约。
御朱知道,陆漾说出这消息绝非出于好心,更不是在遵循什么盟友之间的透明公开原则。因为陆漾在把这大消息泄露给当事人之一的御朱时,御朱便得承他一次不杀之情——虽然御朱认为陆漾压根儿就不可能杀了他,但相处了一年,御朱对这个判断忽然不是那么有信心了。承了别人的人情没什么,不过,给出人情的是坚决不肯吃亏、又以什么狗屁“救世主”身份得到华阴支持的陆漾,御朱自然就讨不到好去。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形势——御朱老祖亲身上阵,对上了贪狼。
此刻,他看贪狼极为面生,语气却像是对着熟悉至极的人,沉稳得不打一丝折扣:
“听说你要杀老夫。”
“可惜那小子不济事。”贪狼面无表情地回应他,看也不看宁十九一眼,全副精力都搁在了御朱身上,“你在这儿,是不是说明那小子要和我撕破脸皮,不准备讨回他陆家几万口的性命了?”
他发出压抑到了一定程度的笑声,显然没想到陆漾会做出如此选择,心中已是怒火滔天。
御朱缓缓摇了摇头:“几万凡人的命,陆家后生的命,老夫的命,你贪狼的命,孰轻孰重,那位分得很清楚。”
“真是愚蠢,垄断买卖,利弊分析顶个屁用!他的死穴掌握在我手里,哪来的狗胆去另找下家?!”贪狼冷笑,周身气机波动之间,有无形的立场遥遥荡漾开去,凝固了河水,暂停了狂风,稳住了世间的一切。
御朱脸色微变,而宁十九则刹住前冲的步伐,像是吐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滞涩地吐出两个字来:
“画昙!”
☆、第123章 所谓宿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