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陆漾倒对自家师祖的问话颇感兴趣,便跪在地上接话道:“人生而为人,非人生而为非人,由是定义。”
御朱在他旁边嗤笑了一声,云棠则往后退了一步,要与自己的小弟子暂时划清界限。
华阴女仙大概很久没遇见这种敢和她探讨这个问题的狂人,一听陆漾的回答,她唇角微勾,眉梢挑起,兴致明显高了不少:
“那第一个人类该怎么解释?众所周知,世间第一人钟灵毓秀,得天地之造化,由大道点化神智而为人,可非先人所生。由你之言,那位倒该属于‘非人’了,而他的后代——也就是我们——都该属于‘非人’生的‘非人’了否?”
这倒是个驳倒陆漾的绝佳论据,可惜陆漾嘴皮子功夫不浅,当下迅速顶了回去:
“人类的起源与人类的定义是两个概念,当一个种族繁衍过万万年之后,再究其根本来描测现今,师祖,您不觉得有些可笑么?便是来定义您这样一个存在,您出生时的状态和如今在蓬莱掌门人之位上的状态,那定是截然不同的,若根据千百年前的事儿给您下定义,您可愿接受?”
出乎陆漾的预料,华阴女仙点了点头,郑重道:“我接受。”
“诶?”
陆漾睁大眼睛,还以为这位在故意搞恶作剧,要用这种反套路的话来欺负小辈,正准备做出愤怒的样子质问回去,没想到华阴是认真回答他的,这句只是个开始,这位蓬莱掌门的理念才刚刚吐出一个苗头,后面还跟着铺天盖地的解释加反问:
“我接受,因为‘我’之定义,要的就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无论是我懵懂之时,还是巅峰之刻,我都还是我——所以那定义的东西就当不随战斗力、阅历、岁数、地位而变化,是不是?难道说,刚出生的我就不是我了么?死去的我就不是我了么?无论是起源,是现在,还是遥远的毁灭的未来,人们提起‘华阴’二字,提起蓬莱断代后第一位掌门,那都是我,那时候萦绕在人们心头的形象才是我的定义,是涵盖我每一分每一秒之生命的定义!同样,你现在想起人类,想起非人之族,为何却要囿于此时此刻?从第一个人类出现之日起,到最后一个人类灭亡之日止,每一个人类都应该归属到人类的定义之中,人类的定义也该包括每一个人类,搞特殊,搞时间分化,你难道不觉得这才是敷衍和可笑?你扪心自问,难道就能这么轻易接受自己的说辞?”
“……”
陆漾完全没有当哲学家的经验,遇到这种太过深奥的问题,又遇到一个信仰自成体系的思想家,他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像是狡辩,都相当的无力——这就是一个无信仰者天生的缺陷,他能攻击华阴话语里的漏洞,可是他提不出自己笃信的观点来弥补那些漏洞,这就会显得对方占理,而他不占。
御朱在一旁大声发出嘲笑的声音,显然他也曾被华阴用这一堆话堵得差点儿心肌梗塞,再看别人重新品尝他当年的苦头,自是幸灾乐祸,得意洋洋。
“输了还得意,这老头子好没下限。”陆漾本就被祖师的话憋得窝火,思考人类的定义这种哲学问题更让他大费脑筋,差点儿精神错乱,“不过他还好,虽然为老不尊,心胸狭隘而且算计心极重,但毕竟是个正常人,反倒是我这位便宜师祖……”
陆漾看了一眼华阴女仙,心中慢慢道:
“……竟是个疯子。”
如果华阴硬要来个定义,这就是陆漾为她下的定义了。
不过人类这样宏大的种族要下定义可不容易,陆漾一边想着一边疑惑:难道华阴要颠覆世间规律,硬是指认自己不是妖怪,而是个人类?
好在华阴对自己的古怪思想很有自知之明,在向陆漾展示了一番、并成功震慑住这位瞧着就是个刺头儿的小辈之后,她很愉快地自动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听说你见过帝君?”
陆漾点头。
“你身上还有死气缠绕,如此凝滞的气味——你可是去过天壑?”
此话一出,不仅陆漾大吃一惊,连云棠和御朱都受惊不小。
在三位师门长辈的注视下,陆漾本想竭力否认,想来宁十九那边也不会泄漏口风,华阴女仙应该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明她的猜测。
可是陆漾最终还是不愿对这几位——尤其是对云棠——撒谎。他又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听到云棠发出了倒吸冷气的细细声音,心下不由苦笑。
古语云,弟子不必不如师,但有弟子如他这般公然视自身等级与天地凶险如无物,玩出前无古人的一手死地探险之旅,想来当师父的心中定是百感交集吧。
更何况,这位师父还和别人不一样,对他简直要当儿子看待。
儿子一言不发就跑去自杀,这种不拿自己命当命的做法绝对会招致天底下所有父亲的最大反感痛恨,云棠没过来给他一巴掌表示愤怒和担忧,怕已是全力忍耐的结果了。
陆漾心念电转间,早就构思好了几个哄云棠开心的法子,只等着回去后就一一实施,争取让自家师尊消消气,别以后一个月都不给他笑脸——云棠发火的后果可是相当严重的,不说其他,千秀峰的其他四个弟子对自家师尊可都爱护得紧,想来他们绝不介意替师父出手,教训教训某位不知好歹的小师弟。
不过华阴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把他往更可怕的火坑里用力推了一把。
女修问道:“在天壑底下,你做了什么?”
陆漾斟酌着回道:“替帝君大人去……嗯,转一圈,看看风土人情。”
华阴便笑道:“去看世间最长寿的那位‘风土人情’?”
“……”
陆漾听到云棠再次吸了一口冷气。他垂下头,既不想说谎,也可不愿轻易承认。
华阴见状也不逼他,只稍稍扬起了头颅,似是看向空处,又似穿透无垠的空间与时间,看到了某处无人可知的景色:
“还年轻时,我曾走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故事,见过很多人。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被誉为‘古今最美’的昆仑女子。我与她以剑作谈,谈到了一位震古烁今的大魔头,还有一位风华绝代的贵公子,另外,还谈到了一个奇怪的传说,或者叫,预言。”
陆漾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然而实际上他一头雾水,不是不懂华阴所说的话,而是不理解现在这位说这话的含义和目的所在。
好在华阴女仙的话并没有说完:
“昆仑神女说,真界要有大劫,劫在五百年后——估计就是最近这几年。”
陆漾又点点头。
“乱世出英雄,劫难中必有人救世。”
陆漾再次点点头。
“据说救世之人与众不同,他有一个任谁也复制不来的一个标记——那是很久很久之前,凤凰大人亲手为他种下的标记。”
“呃……”
这回陆漾没敢点头,他心里泛起了不祥的预感。
华阴慢慢续道:“那个标记在救世主的腰间,仿佛是一只蝴蝶禁制,当世无人能解。”
“……”陆漾微微变了脸色,而华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弟子陆漾,”蓬莱掌门的声音依旧淡然安详,可其中莫可抵御的命令口气,如今听来,却有着泰山难及的深沉威压,厚重逼人,“掀起你的衣服,让我看一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求问人类的定义→_→
☆、第117章 魄力:预言
陆漾轻轻站起身,低头沉吟了许久, 才带着复杂的表情脱去外衣, 撩开中衣的衣摆, 露出了他那几乎从不现于人前的诡异禁制。
于是屋内三双六只眼睛同时瞪住了他的腰部, 各带深意的目光几若实质, 不轻不重地刺在他的敏感地带,让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有失态闷哼,或是红了脸颊。
当众袒胸露乳、还被一群人围观, 这无疑是件很羞耻的事情, 但陆老魔羞耻心几乎没有, 脸皮在需要的时候甚至能赛过帝都城墙;而蓬莱的仙师也都造诣不凡, 这三位面色不动, 心思沉稳,直把这种看人**的举动当做学术性研究, 没有一个稍有异色。
所以双方就维持看与被看的微妙姿势,居然维持了足有小半刻钟时间。
最后还是挑起这事儿的华阴女仙一声轻笑, 结束了这表面正常实则尴尬的气氛:
“啊, 瞧我看见了什么?我的猜测果然没错,人类的小救世主真是你!”
陆漾一怔。他方才完全没把那些一听就是唬人的玩意儿放在心上, 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陆漾本身都不太清楚, 可也能猜出来个大概——那绝对不是什么对真界亲近友善的物种。而且那位昆仑神女对他知之不多,救世主云云,一听就是这位在信口胡扯, 根本就不着调,完全反过来说倒还有那么几丝可能。
然而,看自家师祖的样子,竟是信了那位美人儿的狗屁预言?
陆漾苦笑,一边伸手按住腰间那精巧绝伦的禁制,一边低声辩解道:
“掌门怕是搞错了,弟子虽有这奇异的禁制在身,但其实不过弱冠年岁,二阶修为,还身为异族——”
“所以说英雄年少嘛。”华阴说着就从上头的座位中起身,袅袅婷婷地走到陆漾身边,以近乎强硬的态度扯开他的手,然后弯着腰去,仔细打量那个禁制,笑道,“弱冠年岁,区区二阶,还是成长速度极慢的妖怪……古今万万年,有谁能以这样的条件水平去强渡天壑,还与红尘帝君、绿林凤凰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