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我……我……”
我不是故意的吗?
别骗自己了,他人皆隐我瞒我,莫不是为我思量,难道因此就必须丧失知晓原委的权利了吗?
我不是圣人,我是妖,妖可举世无情,亦可私心藏身。
我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已?
为何自摇光星君出现始,喜欢与爱上两者之间就已经隔了天堑?
为什么只消他临走时那一眼伤,便叫我大失分寸,神魂颠倒而不知所为,乃至日日浮上心头疼上一疼。
我究竟是谁?
倾城?
纵使过往苦不堪闻如遇凌迟,可也是我的过去。
知道了,是不是就能脱身而出?
“罢了,你既想知道,我终还是要说的。”师尊略微低头,“……我只是怕你听了后会难过。”
后一句轻如细羽,恍若未闻。
师尊说,在这之前,我要下山送一张古琴去温柔乡,交给温柔乡的花魁娘子,她叫紫薇。
——紫薇,紫薇仙子!
我踏着月光没入了夜色里,背着一张七弦古琴,走得太急,连回头都不曾,没有见到披霜而至的玉衡师叔。
若当时慢一步,听见了师尊和师叔的话,我一定不会走的。
只可惜,没如果。
青落山多流溪,月光泠泠,草间声声虫鸣。
月至中天,抵至温柔乡。
何处可解愁苦绪,一觉梦入温柔乡。
当时,我还当他是半夜寻欢作乐出手阔绰的浪徒公子,殊不知……
只道是天行有命!
深更半夜,我总不能去扰人清梦,只悄悄捏了个诀儿,身形一闪,晃入了紫薇仙子的绣阁窗前,敲了好半晌的窗棂,无人应。
阁里散着幽幽的蔷薇香,不见紫薇仙子的身影。
我将通身乌黑的七弦琴轻放在琴案上,又踱至窗框处,斜斜靠在上面。
至后半夜,总算等回了紫薇仙子。她自一条漆黑狭窄的小巷子里走出来,柔弱如拂柳。
“小花妖,你这回来是要拐我走的吧?”一双剪水秋眸果真当世无双。
我怔了怔,想起自己以前说出的混话,心道窘迫,遂指了指琴案,道:“师尊让我送琴来。”
紫薇仙子状似失望地垂着眼皮,一时教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紫薇猛一抬头弯眼一笑,嘻嘻道:“小花妖,怎么办?你这么好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好玩吗?
我没好气道:“琴本妖送到了,紫薇仙子留步。”话语间就欲跃至楼下,迎月离去。
“哎,等等,小花妖,你陪我说会儿话吧!我给你讲个故事。”紫薇仙子悠悠踏着细碎的步子倒了杯茶,一口抿尽,不像是喝茶,倒像是仰头酒一杯。
“不听就算了。”不知为什么,明明她在浅笑着,却让人觉得下一刻泪就滚落下来。
“仙子讲故事,本妖当然捧场,喏,这个送给你!”我就近半坐在窗棂上,从袖子中掏出一块指头大的心形鹅卵石抛了过去。
“小花妖,你就送一块烂石头给花魁吗?”明明捏在手中细细端详,嘴上还嫌弃地要命,天上的仙子跟山上的白狐狸一个样儿。
“这是师尊帮我找的心想事成石,不要,还来!”
“谁说我不要了,小花妖,你师尊对你可真好!你不知道,你家师尊在天上不知道多受仙子的喜欢,可惜,那时候,我是无缘一见,要不是上次他找你找到我这儿……”
“等会儿,师尊来找过我吗?”我以为寄出小纸蝶后……
“哎,小花妖,还听不听故事了?”紫薇仙子摇了摇描金扇,将我已然逸出的神思招了回来。
画有仙鹤的瓷茶壶倒出茶澄根的时候,几丝凉风穿过,她的故事也就讲完了。
第59章 花犯倾城(十九)
故事中有位雪肤花貌的仙子,按理该是众星拱月光芒万丈,只不过,世事无常,无从预料。
话说俏仙子一直居于天上,素爱持把檀香木扇,见得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偶尔去月老殿中闹上一遭,再不就去蟠桃园转上一圈,日子过得倒是潇逸,性子也是天真散漫,再添三分没规矩。
月老尤其喜欢小仙子的性子,二人虽仙龄差之千里,连聊天也像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依旧阻止不了二人一醉方休。
月老管这叫遍寻知己千杯少,仙子道狼狈为奸狐朋狗友。
仙子曾经指着姻缘树上的红线道,好你个月老,平白无故把人凑做一对,给他们头上套缰绳,当真吃饱了没事做。
月老吃了一记冲,也不生气,醉醺醺眯着眼笑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然后他又拍了拍头,作恍然大悟状,先叹了口气,后嗡嗡道:“天命孤鸾,哪里会懂?哎,可惜了……”
仙子喝得昏沉沉,只听他嗡嗡响,也没听清楚这老头说的是些什么玩意儿。
她当时尚对红尘情爱懵懵懂懂,虽未亲历,却也觉得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既不能当酒喝它个不知晨昏,也不能作云锦衣服穿,反倒成了桎梏,走不脱,弃不了,比之鸡肋还不如。
小仙子毕竟是尚轻不知事,这番童言无忌也快就遭到了打脸。
她想,原来未曾怦然,便已心动。
那是个连背影都好看的上仙啊!
长身玉立如竹,清韵淡然,绣有卷云纹的浅青色衣衫教他穿得尤其出彩,脸上噙着浅笑,愈发君子似兰。
小仙子第一次见到上仙,足足愣了好半晌。直到上仙走到跟前出声一笑,才复又眨眨眼,脸上浮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红晕。
那上仙是天上的文曲星,有名衡书。
小仙子记得上仙夸她的眼睛好看。
天生孤鸾照镜的命格,偏偏遇上个一眼倾心的人,真不知是叫做幸,还是孽缘。
此后,小仙子又多了处串门的地儿——衡书上仙的文曲殿 ,尽管殿里没有桃花树,也没有一醉方休的美酒,只有满眼的经卷史书。
衡书上仙很喜欢小仙子,只不过此喜欢非彼喜欢而已。可他不知道,小仙子一颗心从头到脚落到了他身上。
只可惜,小仙子还没来得及表明心迹,上仙便因私动凡心遭天君禁在索仙台,五雷轰顶三火噬心言不犹悔,更甚之,为了区区一凡夫俗子,甘心跳下堕灵崖,毁去仙骨灵根肉身,堪堪留了一缕幽魂。
天君问之,可悔?
衡书回之,愿。
好个愿字,好个心甘情愿,好你个举世无双的文曲星,既然毫无悔改之心,便遂了你的愿。
文曲殿衡书,私恋凡间男子,罪犯天条,堕去仙籍,成一缕魂,逐去凡俗,生生世世历情苦。
何为情苦?
爱不得,认不得,舍不得,弃不得。
生生世世苦守着心上人,而那心上之人,日日夜夜留连烟花柳巷,享尽人世温柔。
这便是情苦。
天君说了,什么时候悔了,什么时候再回来位列仙班。
小仙子指头数了好几个来回,上仙还是没有归来。
她想,他说过喜欢我的,为什么不回来呢?凡间的男子有那么好吗?有我美吗?还不是泥做的。
紫薇花又落了一季的时候,她不愿等了。她想:子既不归,吾何不往?
小仙子给守仙门的天兵送了一壶蔷薇花酒,酒极烈,趁着天兵眯眼的空当,偷偷摇身化形溜出了天界。
她找到了那缕游魂,他摆着书画摊子,摆在了家烟花楼前,作书生模样,夜里挑起一盏双鱼灯,眸光滑进了书页里,眉眼温和,虽周身书卷气,哪里还有当初三分的风华?
摆摊子也不吆喝,鲜少抬头,只在一人出现后,久久地凝视,呵,天上清贵高华的衡书星君,如今,如今只能看着那身穿锦绣的花间浪子寻花问柳,轻浮孟浪耽溺温柔乡,阻不得,拦不得。
那浪子,是他的心上人啊!许过誓的,生生世世,唯卿一人,如今,是第几世了?
何为情苦?至高无上的天君,这是吗?
入眼的是双粉色精致绣鞋,鞋面上绣着蔷薇花,和当初抛下楼的手绢花一样,衡书抬起眼,嘴角噙着一抹笑,温言道:“小紫薇儿,你怎么来了?”
小仙子一滴泪落到了绣鞋上,劝他迷途知返,斩断红尘,未果,眼眶通红指着那浪子道:“上仙,你看看,那浪子……值得吗?”
值得吗?
衡书温柔缱绻的目光追着那只浪子花蝴蝶,良久复又转回经卷之上,淡淡道:“如今这般,非他所愿。”他修长的手指拾起页脚翻过一面,极清明道:“我的命都愿意给他,说什么值不值得呢?”
滚滚红尘,也只有被包裹其间,才知道何为求仁得仁,何为九死未悔,何为痛至心扉刻骨铭心;站在红尘门外,做个槛外人,终究是雾里看花而已。
好一个求仁得仁!
好一个九死未悔!
好一个刻苦铭心!
小仙子一双剪水秋眸哭成了红肿肿的桃子,粉色的衣袖教她自己攥成了一截皱巴巴的干菜叶子,瘪着樱桃小嘴气鼓鼓扭头跑得老远。
她一边跑一边想:衡书上仙说过,他喜欢我的。
“他说过他喜欢我的。”小仙子喃喃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