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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杀]三家轶闻辑录 (陆离流离)


蝼蛄(2)
与入阐州不同,晋枢机入偠州的第一件事是驻兵,偠州每一条河流每一处矿藏处更是亲派玄袍把守,而后,召了族老来,为常茂芳收尸,厚葬了他。又命各家收殓战死之人,倒是平息了不少民怨。而后,他片刻不停地轻点人口,安置生民,等一切安顿下去,却连饭也来不及吃一口饭就灌了一碗药下去实地探查河床。
丢盔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体探下身子去查看裸露的河床,翻检石块,甚至不顾安危用一根腰带系着自己去找石块,丢盔看他神情专注,一句话也不敢说。晋枢机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兀自不罢手,又亲自去了偠州的两处铁矿,一一走访了打铁铺子,还特地带了守城军的箭请教匠作老人。带了大堆的石头回来。

丢盔看着他干裂的唇,见他自己连口水都没有喝又去各处查看整编事宜。丢盔看着他一家家巡访,官施之以威,绅压之以势,豪强迫之以礼,百姓动之以情,等他终于回到府衙里——晋枢机攻下偠州,依然是住在偠州府,丢盔笼好了炭盆子,还怕他太燥了受不住又在房里放了好几盆水,铺好了床铺只等世子好好歇一歇。晋枢机却坐在桌前,研究起那些石头来。
丢盔怕他看着伤眼,剪了好几次烛火,见晋枢机丝毫没有休息的样子,忍不住劝道,“世子,已快三更天了。”
晋枢机头都没有抬,“是啊,今日都累了,你也去歇着吧。”
丢盔的心就像被人攥在手里拧出了水来,“世子,您该歇歇了。”

晋枢机说了刚才那句话,竟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将刮下来的石头的碎屑看了又看,又拿磁石去吸附铁粉,竟真的都粘住了。晋枢机拊掌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说着就抬起头来,语速极快,“当时大水过后,查看阐州地貌,我就怀疑此处定有玄铁矿,今日一战,果然不假!天不负我,天不负我啊!”
丢盔这才想明白为什么今日盾阵一出,偠州守军的箭镞竟然往外飞,怪不得世子吩咐要金甲军持盾打头阵呢。当即也兴奋道,“世子神机妙算,自有神明庇佑。”
“这回可真是天助我也,替天行道。”晋枢机粲然一笑,朗目如星,朱砂滴艳,顷刻间满室生光,丢盔几乎看得目眩神迷,却知世子自投梁后最反感别人称赞他容貌,不敢开口,只又劝道,“玄袍素来可靠,世子既然已命他们守住了矿藏,此刻当可安枕了。”

晋枢机印证了自己猜测又做了妥善的安排,拿下偠州,玭州、瑜州、柘州就好办地多了,他起兵这些时日,说是连战连捷,但基本上所到之处,各地百姓都是倒戈相向,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硬碰硬打得这般惨烈,这般痛快。他知道,拿下阐州,若只能让人对他的神鬼莫测生畏,那血战大胜就能让这些降军对他用兵之法生敬,与商承弼大战在即,他必须要尽快收服这些人才行。今日一役,的确有些降臣崭露头角,更被他发掘了些可用之人,只是,他深知用人之道,此刻先不提封赏之事。既是在降人中选人,就更要看清楚了心性,谨慎行事才行。
报仇雪耻,说起来容易,卧薪尝胆却不是人人都能忍得下的,他殚精竭虑绸缪了五年,如今,他终于占了先手,做了一回操盘的人,就更不能将眼前大好形势葬送,晋枢机躺在床上,脑中是阡陌纵横的天下舆图,即使躺着也睡不着了。

晋枢机吩咐丢盔,“咱们的探子还没传来消息?父亲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很快,晋枢机就是真正的寝不安枕了,三城之中势力最弱的柘州,父亲甩晋楚三万精兵强攻,竟然久攻不下,连自己这边已经快攻下的瑜州,也因父亲的失利而反扑之势更强,甚至收服了的偠州也有动荡之势,晋枢机站在城楼上,将已经投降复又带头坐反的十二个瑜州人枭首示众,这边的人头刚落地,那边的消息也送来了,送信的却不是他的探子,而是来自柘州的使者,送的,是他父亲的头盔。
楚王好大喜功,他的头盔是用青铜打造,以流云火焰为饰,五年前,这顶头盔被商衾寒一剑挑落,现在还放在梁宫里,父亲这才起兵几日,居然又打了一副一模一样的。连头盔都被别人抓在了手里,父亲那边,恐怕——
晋枢机五内如焚,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头盔才送上来,他突然回身,抽出了飞泉琴下的长剑,一刀就将头盔劈成两段,从城头抛下去了。
柘州来送信的是府尹于万全的团练使于保,于保冷笑道,“早听说反贼无义无耻,却不想晋公子连亲爹的生死都不顾,公子难道是觉得世子做得太久,想直接当王爷了吧。”
晋枢机却不受他激,只冷冷道,“连最高的筹码都拿出来了,你们想要什么?”
于保犹自道,“我们只要世间公理,人间正道。”
晋枢机剑指地上的头颅,“我没时间听你啰嗦,还是,你想做第十三个?”

于保只看他剑上寒光便心下一凛,当即不敢再逞口头之快,“世子,令尊大人中了三箭,丢盔弃甲不说,更是命在顷刻,要治令尊大人的伤,需要一味良药,此药,只有柘州才有。还请世子交还景大人,良药立刻奉上。”
晋枢机冷冷一笑,“我以为于万全有什么本事,原来,不过是箭上淬毒这等鬼蜮伎俩罢了。”
于保也不否认,只道,“世子留下景大人也是无益,一个无用之人,交换亲生父亲的性命,相信为人子女的,都知道应该怎么做吧。”
晋枢机听他此言,就明白果然阴险,于保此行,若自己同意放人换药,已是先输一城,大为影响士气,若是不同意,自己就成了不忠不孝之人,还如何统领楚地子弟,可说是进退两难,晋枢机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一挥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晋枢机手上只还尸体,不退活人,于大人请回!”
于保着急了,“世子难道真的不顾令尊性命?”
晋枢机一声长笑,“于大人来之前居然没有打听过我晋家的家谱吗?名垂天下的神医缉熙谷的昭列公子,正是我晋家大公子,有我哥哥在,晋家还需要暗箭伤人的小人送来的不知真假的解药吗?于大人,他日我兵临城下,你我自会再见,今日,我就先将柘州放冷箭的脏手和你的项上人头寄下几天,不送!”
蝼蛄(3)
被晋枢机念叨的楚衣轻却并不可能插翅飞到楚地去,当然,他也不在梁宫。
商承弼将晋枢柾与晋枢椽羁押在距离京城百里的温泉庄子上,晋枢机受命照料两个弟弟,却并不吐露身份。他向来幕离遮面,很受了晋枢椽几句算话,只是他并不介怀,只一心为二人诊治。晋家两位公子本就在战场上耗尽了底子,又受酷刑,更增种种折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未能得到救治,纵然后来因为晋枢机的关系,商承弼命人多加照拂,究竟沉疴难返,二人病体缠绵日久,哪怕如今养在温泉庄子上,也难忍那跗骨之蛆般的疼痛。晋枢机医术高明,又极为用心,日日为他二人施针,灸穴,才几日功夫,二人身子究竟松快了不少,晋枢椽也就将轻视之心收了几分,虽是如此,口中却难免稍带一二,“如此高的医术,不去悬壶济世,倒为昏君效命,真是辱没了一身本事。”

倒是晋枢柾心细,打断了弟弟的话,轻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公子如此高才,却甘愿来照顾我们两个废人,想来也有不能言说之处。舍弟自遭大变,心性偏狭了些,还望公子见谅。”
晋枢椽听了哥哥的话,不免感慨万分,又想到相处这几日,发现楚衣轻身患哑疾,这样高明的大夫,却治不了自己的病,不免更增几分惆怅,遂叹息道,“的确,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晋枢机却在这时摇了摇头。
晋枢椽这些日子无论如何冷嘲热讽他只当不闻,刚开始晋枢椽以为是他看不起自己不屑答话,后来有小僮来服侍伺药才知他乃是身有残疾,倒也将最初的不屑收了几分。如今见他居然肯给回应,不免震惊。

楚衣轻用传音入密道,“两位大好年华,未来可期,实不必作此消沉之语。”
晋枢椽只感到一个声音在脑中盘桓,清越如笙清冽如泉,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晋枢柾道,“公子武功高强传音入密出神入化,是在下冒昧了。”
而后,二人又听到一个声音,“你们实不该如此颓丧。”语中竟隐隐有训诫之意。
晋枢柾还未曾说什么,晋枢椽已吼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们五年来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我们兄弟求生则辱求死不能吗?你知道失去双腿失去双目失去兄弟家园是什么滋味吗?颓丧?你一条走狗凭什么说我们颓丧?”

楚衣轻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竖起的头发,摩顶般虔诚与庄严,他一字一顿道,“我知道明明有口却不能开口是什么滋味,我也知道失去父母、亲人,连家都从来没有过是什么感受,可我更知道,这个世上有太多人,猪狗一样活,蝼蚁一样死,不是五年,是一辈子,我还知道更有的人,辱至极点依然不能活。人生在世,若要比惨,总有比自己更艰难的,求死不能吗,你父母盼你归家,你兄弟为你搏命,你全部的子民为了你能活流着自己的血,你凭什么求死,又为什么不用尽力气让自己好起来,拼一个生机?”他入密传音,每个字都极慢,却是每个字都烙进了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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