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令人尴尬。
可西瑞尔没有避开。
能如此坦率直接看进他眼中的,记忆中,除了妹妹和弟弟们,也只剩五六岁的西瑞尔了。
因为孩童纯粹,所以他们从不畏惧别人能从眼睛里看出他们单纯而高贵的爱与厌恶,他们不畏惧自己的爱,亦不畏惧厌恶,赤诚坦荡。
长大后,有了秘密,有了畏惧,才学会躲藏和隐瞒。
而此刻,西瑞尔却像孩童般看着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清澈深邃,像涌动的海水倒映从容的天空。
最后是菲利克斯避开了。
他再次垂下眼睛。
也不再微笑了。
“你习惯那样的地方吗?”
西瑞尔问他,好似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去过很多地方,也不在乎人类做过什么,不习惯的只有阳光能照到的地方。”
吸血鬼的答案令西瑞尔再次皱起眉头,而这一次,他什么都没问。
马车载着二人来到这座小城的中央大街,最后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旅馆前。西瑞尔要了两个房间,特意嘱咐最好是朝北日照时间少的房间。上楼前他从大堂里拿了一份今天的晚报,想看看上面有没有登载什么租房信息。
两人的房间并不在一起,甚至不在同一层楼。西瑞尔把菲利克斯的衣服带进了自己的房间,看了一会儿报纸才上床就寝。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好,骚扰过他的流莺和皮条客从那条破旧的街道一直追进了梦里,他被塞了满怀的蕾丝手套,皮条客笑起来露出满口的黄牙,大声宣告他那住在地下室的朋友身染恶疾,成天蛆虫般蜷缩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不敢见人,他梦见自己用那把银质的□□刺穿了皮条客的喉咙,鲜血通过放血槽流得满地都是。
夜半从梦中惊醒时他感觉难受极了,手从枕头下摸出怀表,眯起酸涩的眼睛盯着看了许久才终于看清时间。五点不到,外面天还是黑的。他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梦里那皮条客令人作呕的嘴脸。
是时,他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咚咚咚的,急促又沉重。
翻身下床,来不及从口袋里掏东西了,他抓起搁在桌上的手杖走到门边,刚开门,一具身体便软软扑进了自己怀中。
是个女人。
他下意识搂住对方的腰,察觉到她似乎失去了意识,吃力地将人抱起放到床上,待点了蜡烛过来一看,只见斑斑血迹从门口一路延伸到床上,而此时躺在床单上的女人睁着眼睛早已咽气,洁白的睡裙被血染得透湿。而她脖子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咬开两个血肉模糊的大洞,血仍在从这洞口中汩汩外涌。
西瑞尔心中一凛,只听门外又想起一阵脚步声,他反射性拉过毯子想盖住尸体,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一只冰凉的手已经快人一步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菲利克斯。
血色与血的气味令吸血鬼的呼吸旋即变得粗重起来,他克制地扭头不再看床上的尸体,只问西瑞尔是怎么回事。西瑞尔摇头,简单说明了尸体出现在自己房中的经过,猜想菲利克斯一定是被血的气味吸引而来,不免又多看了他几眼。
“尸体还是温热的,刚死不久。”西瑞尔端着烛台弯腰细细检查了一番女人的脖子,“看起来像吸血鬼干的……但我不确定。”他发现女人的伤口下还有几道不规则的抓痕,直觉有异,一时却找不出头绪。
微凉的呼吸拂过耳际,他身旁的菲利克斯也俯下身来,带着极力克制的表情抬手扳过女人的头,凑近观察颈侧的伤口。浓郁的血腥味涌来,手指之下的触感令菲利克斯感到一阵眩晕,他咬牙忍耐,再三确认过后点头认同确实是吸血鬼所为。
西瑞尔注意到菲利克斯把沾了血的那只手藏进了身后。
照常理而言,吸血鬼和人类不一样,在一次获得所需的鲜血过后可以一周甚至半个月不再进食,但这不代表他们能就此免疫血液带来的吸引。根据布雷老师的研究,没有吸血鬼能抵御血液——尤其是人类血液的诱惑,他们之中不乏善于克制的佼佼者,可面对大量活血仍存在很高的失控风险。
“你让旅馆的人报警。”菲利克斯边说边朝门外走去。西瑞尔急忙拉住询问他的去向。
“应该还没走远……”菲利克斯回头,视线不由自主胶着在了西瑞尔的脖子上,伸长的犬齿渐渐显现轮廓,湿润的舌头反复舔舐干涩的嘴唇。他快速眨动眼睛,一手拂开西瑞尔的手,强忍下粗重的喘息告诉青年现在追过去可能还有机会抓住凶手。
西瑞尔本想挽留,但他见菲利克斯坚持,便放手让他离开。菲利克斯在门口站定,最后绕过血迹转而从窗户跳了出去。过了三五分钟后西瑞尔这才带着满身的血下楼让旅馆的人找警察来。
坐在门口原本昏昏欲睡的男人被西瑞尔这一身血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口齿不清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双手在身后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能够防身的武器。西瑞尔原谅了男人无心的冒犯,只说楼上发生了凶案,男人囫囵擦了擦嘴,披上外套急急忙忙就出门找警察去了。
回到房间的西瑞尔又点燃了几支蜡烛摆在桌上,脱了染血的衣服擦了擦手,从箱中拿出洁净的衣服换上,一边思索如何应对警察的盘问。尸体现在在他房间里,而凶手不明,警察的矛头势必会首先指向他。西瑞尔不紧不慢扣上了衬衫的扣子,抬眼看了看那根手杖,不知它能不能躲过警察的检查。
☆、第32章
就算是有命案, 警察依旧在天亮之后才姗姗来迟。菲利克斯比他们早一步回来,西瑞尔不让他进门,隔着门简单询问了情况。尸体还在房间里,旅馆里的人不敢动,也不敢轻易放他走,只是悄悄清洗了走廊上的血迹。即便开了窗,房间里依然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他每次呼吸的时候都有种随时会晕过去的错觉,更不敢放菲利克斯进来。
“对方速度太快,没追上。”菲利克斯的话里少见地含着一丝懊丧, 西瑞尔讷讷安慰了两句,把自己的腰带和手杖塞出门外交给了他。
“警察快来了,被他们看到这些东西,又要找麻烦。”西瑞尔轻喟, 菲利克斯接过手杖,他细心地多嘴了一句, “手杖里藏着银刀。”
他见那纤长手指用力握了一下手杖,一颗心竟不觉吊了起来。
吸血鬼离开没多久警察就来了,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胖胖的, 横在走廊里像一版屏风,矮的那个瘦瘦小小,站在同事身边好似一只不起眼的家鼠。他们推开房门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眉头直皱,待看到床上的尸体, 高个的那个更是忍耐不住地冲出去吐在了走廊里。
瘦警察捏着鼻子走到床边,视线先在西瑞尔身上转了两圈,最后定格在他脸上,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瞧了一会儿才把注意力转向床上的尸体。他用两根手指掀起女尸身上的衣服,左看看右看看,又俯身拨了拨她脖子上的伤,走出房间大声支使同事去把住在这附近的克里医生找来,接着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上的血,回到房间上下打量着站在一旁镇定不语的西瑞尔。
“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
“昨天夜里,大概四个小时之前。”
“她跟你什么关系?”
“陌生人。”
“陌生人怎么会在你床上?”瘦警察眼睛一瞪,显然不信西瑞尔的话。他从进来时就觉得这年轻人有问题,和死状如此凄惨的尸体一起待了这么久,见到警察还这么气定神闲,全然不见普通人的惊恐害怕。
西瑞尔被这警察理直气壮的逻辑说得一愣,叹了一口气,扼要复述了一遍昨晚的经历。当然,他隐去了菲利克斯这段,如若警察不问,他不会主动提起。
“所以,你把她抱上床的时候不知道她已经死了?”警察盯着西瑞尔的双眼中直白写着“可疑”一词,背着手走近他,咄咄逼人继续问道,“半夜一个女人敲门,扑进你怀里,你就顺势把人抱上了床,不觉得有失体面吗?”
这警察难缠得近乎可笑,西瑞尔强忍下嘲讽的冲动,维持着平和冷静的语气一字一字解释:“听见门外有人敲门时我不知是个女人,她倒在我怀里时已经没有意识。夜半天黑,我手里没有蜡烛不知她当时具体情况怎样,除了让她躺下我还能怎么做?”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都是实话?”
“你有什么证据怀疑我。”西瑞尔被逼问得有些烦躁,适逢那高个警官带回了医生,抬头一看,竟是薇雅。
一大早被吵醒的薇雅·克里满脸不高兴,进屋时还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全然不把这满地血和床上的尸体放在眼里。倒是看到与瘦警察针锋相对的西瑞尔,哈欠打到一半生生收住,她眨了眨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在一胖一瘦两个警察的催促下她这才把手里抓着的外套披上,又像个屠夫似的穿了一件皮围裙,拎着她的小箱子走到尸体旁,看看女尸的眼睛,捏着女尸的下巴扳过她的头,弯腰仔细检查颈侧的伤口。
“你不妨让这位绅士咬咬生肉,看他吃不吃得动。”薇雅一边验尸一边说,“女人的脖子是被利齿咬断的,死因是失血过多。你们上个月不也接了一具死因相同的尸体吗?后来怎么样了?没人认领吗?是不是偷偷拖去埋了,案子也就这样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