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雄浑威武之声响彻青鹤门上方,震得高处的树叶都哗哗作响,新旧更替。
树上一人轻轻捻住一片,反手朝对面扔去。他用了八分的力,可到了那头却依然软绵绵的,被另一棵树上的人两指一并就接住了。
接到射来的两道冷光,常嘉赐呵呵一笑:“秋长老,没想到你今天也到了这儿,真是别来无恙啊。”
口内说着“无恙”,可常嘉赐眼看着单膝曲起坐在对面树杈上的秋暮望,虽然仍是那张寒冰样的脸,可一双眼比起一年多前更阴更冷了,而他的头发竟然已变作了灰白,整个人瞧着就跟一座蒙尘的冰雕一般。
也不怪常嘉赐有此一叹,据他所知,在沈苑休离世后秋暮望再也没有离开过半轮峰,日日守着那人魂魄消散之处,更遑论重回青鹤门了,而这一次慕容骄阳依然将星部的长老之位留给了秋暮望,可见这新门主心内仍是念旧。
秋暮望瞥过常嘉赐,淡淡道:“彼此彼此。”
口内讥讽着秋暮望的人其实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常嘉赐的眼窝和双颊都深深凹陷,露出袖外的腕子早已瘦骨嶙峋,显然是强弩之末,倒是那双眼睛还留了丝往日的光彩,灿笑起来依然可见几分明艳。
眼见秋暮望跳下树就要走,常嘉赐忽然道:“你这般模样可不是沈苑休想看见的。”
秋暮望脚步一顿:“我已如他所愿,后头的日子再如何,就轮不到他操心了,反正……他也看不见。”
最后一句秋暮望说得很轻,才刚出口就散在了风里。
“而等东青鹤回来,你若是也不在了,他过得好不好,同样轮不到你操心。”
这话让常嘉赐面色一沉,刚要开口又被秋暮望打断,对方回过头来看着他。
“不过听说你已经杀了幽鸩,是想让他的魂魄和东青鹤相融吗?且不说他能不能真的回来,就算东青鹤回来了,他又会不会还记得你,就算他记得你,而体内有了幽鸩记忆的他,对于杀了贺祺然的你,情谊又会不会一如当初?”
秋暮望说得时候眉里眼间隐含着一丝恨意,像是冲着常嘉赐,又像是透过他在对别人说。
话落之后,此地只余一片沉默。
看着面前难得无言以对的常嘉赐,秋暮望这才觉得自己过分了。
“好吧,是我心内对你有所嫉恨,”秋暮望脚步一提,跳上了浮云,“因为至少……你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幽幽目送着这人走远,常嘉赐才轻轻开口。
“可是……你们都有机会重新开始啊。”只要忘了心里该忘的人。
说罢常嘉赐又觉荒唐的笑了起来,笑得瘦削的双肩不停颤动。
……
从青鹤门离开,常嘉赐并没有马上就回大屏山,他向着南面而去,在吴璋从青鹤门回来的前一刻,常嘉赐已是在楼中等着对方了。
看到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人,吴璋只是惊讶了一瞬,很快敛了神色。
他说:“你来了。”
常嘉赐点头:“我有些东西想再看看。”当日两人初初见面时,贺祺然说得对,曾经自己恨极了连棠,虽然在阴司地府的孽镜台前站了日久,可是常嘉赐只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过去的苦难,对于连棠的,他其实并不知道,如今想来,甚是后悔。
吴璋思忖了下,道:“好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吴璋带着常嘉赐进入石室中, 一如那天带着东青鹤一般。对着呆站在天相湖边的人, 吴璋道:“天相湖虽有洞悉前世今生之效,却只能窥见自己的命数, 你若想探查旁人的, 怕是要看机缘了。”
常嘉赐盯着脚边的小潭, 浅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
吴璋又看了那背影几眼,只觉这人已是孱弱削瘦到过分, 仿佛轻轻一折, 便要断成两截。
吴璋低叹一声,这一个两个都是如此, 究竟是造化弄人, 还是情字害人, 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听着室内的人离开,常嘉赐才缓缓弯下腰,在东青鹤曾时停留过的地方也盘腿坐了下来,望着那沉静的湖水, 常嘉赐忽然开口道。
“当日你以为我死了, 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到这里来的呢?是否……和现在的我一样?而你又在这里看见了点什么?青鹤, 你可以告诉我么?”
常嘉赐自言自语了片刻,又自嘲一笑,最后还是把手探入了面前的湖中。
起先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哪怕闭上眼感受良久还是毫无所觉,不过常嘉赐却没有放弃的意思,作为修真界的知名宝器常嘉赐在还未进青鹤门前对于这天相湖就是早有耳闻, 命数这种东西若想勘破本就急躁不得,天相湖又是变化多端捉摸不定,来此之前常嘉赐便做了久候的准备,他很有耐心。
果然,渐渐的一些零碎的画面开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有时只是一晃而过,有时会像散开的烟花一般明明灭灭,常嘉赐又等了良久终于捕捉到了那东西是什么。
他心头一跳。
那是一个男子的背影,看那身形模样,常嘉赐已是再熟识不过,只不过这显然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对方,他不再是一副书生打扮,而是一身绛紫官袍,手里持着三柱清香,正朝着前方俯身而拜。
虽然心内差不多明白了什么,可当真看到对面那容色憔悴面黄肌瘦的脸,常嘉赐的胸口还是重重地揪了起来,又顺着那男子视线而去,落到他面前的物事时,常嘉赐只觉耳边一嗡。
那是……一块牌位。
就见那男子将手里的香插入香炉后,忍不住伸出手留恋地抚摸着牌位上的名字,反反复复,直到呼吸一抽忍不住急促地咳了起来,咳得面目赤红气息翻涌才不得不罢休。
要不是门外的仆从听见动静赶忙入内,那男子都要昏厥过去了。
“连大人?连大人你无事吧?奴才这就去唤大夫。”
仆从一把架着人扶到了外厅,常嘉赐这才看清对方竟然将那牌位放在自己的卧房中。
被称为连大人的男子慢慢止了些重咳,嘴角带着一丝殷红,他用袖口随意抹了,对小厮摇了摇手:“不必了……我问你,皇上的旨意下来了吗?”
仆从颔首:“早朝的时候就下来了,说是虽然三年前右相一翼因谋害刑部尚书全家而遭到问罪,但是左相党羽同其暗中有所牵扯,今日又有其他人上奏,圣上在瞧了那些铁证后一怒之下,便勒令对左相满门抄家流放。”
连大人听后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刚要挥手让小厮下去,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来到了门外,焦急道:“大人……皇上来了。”
连大人眉眼一抬,伸手让小厮把自己搀了起来,没多时外头就走进一个一身黑袍的男子,不惑的年岁,眉眼平和,看着丝毫没有高位之人的决断感,反而显得颇为平庸。
见连大人要问安,对方快步上前虚托了他一把,还拉着人一道在一边坐下了。
二人说了些话,无非是朝中局势、左相罪孽,黑袍男子又将连大人好一通赞赏,称颂这些年若不是有他在旁,在杨尚书死后,用其为由判了右相的罪,又有连大人假意投靠左相来替自己收集罪证,自己也扳不倒朝中这两座压了他十多年的大山。
“当年是朕对不住你们连家,如今四海升平,朕自会为连将军,为你连家洗刷冤屈。”
上位者在那儿信誓旦旦,连大人却只是侧头静静的看着院外的一株梨花,半晌道:“皇上,我们当年说好的,臣不会轻忘。”
“当年臣初入京城,腹背受敌,臣一介戴罪之身如何得您亲信,之后之所以您能处处用臣,便是臣在杨尚书死后向您作保会替您铲除朝中奸恶,而您只要信我几年,待到事成,臣不会居功,臣会自行了断。”
“连爱卿……”
“皇上,如今已经事成,臣自会遵守诺言,只不过怕是不用我自己来,老天便要把我收去了……”说着连大人又重重的咳了起来,捂着嘴的帕子慢慢透出刺目的鲜红。
“连爱卿,你切莫这样想,你是朕的功臣,朕一定会让太医……”
连大人仍是摇头,脸上还带出了笑容:“不必了,皇上……臣活得好累,这些年,日复一日一个人太累了,我留到现在已是足够,要是再晚些走,我怕那个人不愿在黄泉道上等我,先一步离开了,他本就恨我……”
皇上有些听不懂他的话,又劝慰了几句见连大人精力不济,最后还是先一步起驾了。
听着对方在屋外反复叮咛那些小厮要好好看顾里头的人,连大人靠在榻上又怔怔地看起了窗外的梨花,看着看着缓缓落下了眼皮。
他嘴唇轻轻的蠕动了一下,似在低唤着什么,却低得什么都听不清了……
……
你不知道,在你死之后,被独留一人在世上的他又是如何度过之后的日子的!他什么都没有了!赖以生存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没有了……
这是自己初见贺祺然时他对自己吼过的话,那时的常嘉赐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这一刻……
明明是自己害得那个人一无所有的,但是在自己死后,连棠仍然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挣扎在那些繁复权谋之中,他明明最讨厌这些的,他从无害人之心,可他却为了自己舍弃了所有,包括一直以来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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