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地狱变相图(六)
一开始,还只是单纯的抽噎之声,不大工夫,它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句子,仿佛是被人扼住喉咙后发出的痛苦的呻吟:“什么?你要我去?……去哪里……去哪里?去地狱……阿鼻地狱。谁?……你是谁?……啊……你是……”
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屋里传出急促的咳嗽和喘息声。宝禾先生觉得情况不妙,给刘子安使了个眼色后,师徒二人便破门而入。
只见白画师独自一人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掐着自己的喉咙。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变得煞白,脸上渗出大颗的汗珠,大张着嘴唇干裂的嘴巴,气喘吁吁,嘴巴里有个东西动得人眼花缭乱,仿佛被一根线牵着似的。定睛一看,那不就是白画师的舌头吗?那断断续续的话,就是这根舌头发出来的。
“是你啊……我也觉得应该是你。什么?你是来接我的?要我去……去地狱。地狱里……地狱里轩儿在等我。”
听到这儿,刘子安只觉得毛骨悚然,眼前仿佛看到朦朦胧胧的鬼怪影子,悉悉索索地从白画师那尚未完成的屏风画上成群地走下来。他拼命地摇晃着白画师,试图将其唤醒,可白画师依旧半梦半醒地喃喃自语着,不像会很快醒来的模样。宝禾先生拍了拍刘子安的肩膀,示意其让开,自己则拿起放在桌边的笔洗,将里面的水哗啦一下浇到了白画师的头上。
白画师猛地醒转,像被钢针刺了似的,惊慌万分地弹了起来。可是,梦中的鬼怪似乎还没从他眼前消失,一时间他眼神惊恐,大张着嘴,怔怔地发呆。过了一会儿,白画师回过神来,冷冷地说道:“让二位见笑了……二位还是到会客厅去稍等片刻,老夫换件衣服随后便到。”宝禾先生知道这个时候还是顺着他的意比较好,因此拉着刘子安告了个罪后便匆匆离开了这个房间。按刘子安的话来说,直到看到外面刺眼的阳光,他才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松了一大口气。
白画师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没多一会儿便穿着整齐地重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最近作画有些太过疲惫,没想到竟一不小心睡着了,让二位瞧了笑话。”白画师歉意地说道。
那哪里是睡着了啊,明明是魔障了。刘子安在心里暗暗嘀咕。
“不知白大师最近在准备什么大作,竟弄得自己如此疲倦?”宝禾先生问道。
“谈不得什么大作,就是城主那老东西让我给他画一幅《地狱变相图》……不过那老家伙倒是答应我,只要画好了这幅图就让我们父子团圆。”白画师说着,脸上竟露出了憧憬的笑容。
“如此说来,倒是要提前恭喜了。”宝禾先生拱了拱手,笑道。
白画师哈哈大笑,道:“先不说这事,毕竟图还没完全画完……不过刚刚还是要多谢先生相助,要不然,老头子我恐怕又要被噩梦纠缠喽。”
宝禾先生奇道:“白大师总是做噩梦吗?”
“也不算总是……噩梦这种东西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却出现得极为频繁。有时候只是小憩一下,都能梦到些不好的东西。”白画师道,语气颇为无奈。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呗。”刘子安一不小心将自己的心里话脱口而出,忙捂住嘴,向宝禾先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是啊,怕是白大师您一心想把那《地狱变相图》画好,想的多了,自然也就梦到了。”宝禾先生接着刘子安的话说道。
白画师看了他们师徒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又摇了摇头,道:“不,图还没画好……轩儿还在等着我,我要回去继续画图!”说完,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留下师徒二人尴尬的坐在原地。
“先生,所以咱们此行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吗?”刘子安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宝禾先生摇了摇头,蹙着眉,看上去忧心忡忡的,过了半晌才道:“我觉得可能有事情要发生。”
“跟先生在一起不出事才算怪吧。”刘子安吐槽道。不过,吐槽归吐槽,他也觉得那个白画师不大正常,出事只是早晚而已。
“对了,跟着你的那道目光还在吗?”宝禾先生突然问道。
刘子安愣了片刻,随后细细感受了一下,发现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他有些诧异,但仍是愉悦地说道:“真的不见了诶。”
然而宝禾先生听了这话脸上忧虑的神情又增了几分,道:“不管怎样,咱们明天一早离开便是,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师徒二人在外吃过晚饭后回到住处,竟发现刑公子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们多时。
“今天晚上,大概是二位离开白家之后。白画师忽然来到府里,请求谒见家父。白画师虽然身份卑微,但由于画工出众,平素一直得到家父青眼相加,虽然是晚上,但也爽快地命他速速觐见。他还是穿着那身古里古怪的衣服,但脸色比平常更加不和善,在家父面前恭恭敬敬地拜倒,声音嘶哑地说家父之前命他画的那幅《地狱变相图》已基本完工,但有一处却始终画不出来。”
“哦,还有他画不出来的东西?”刘子安奇道。
“是啊,家父当时也是这么问他的,他却回答‘在下作画,若是没见过的东西,便无法画出。纵然勉强画了,也无法称心如意,那岂不是与画不出来一样?’”
刘子安嗤笑道:“这人真是奇怪。他画的可是《地狱变相图》,难不成还要亲自下地狱去看看?”
“哎呀,你接着听我说。他说前些年廊桥崩塌的那一瞬间,他曾在现场,见到过那些人临死前脸上惊恐的神情,而且他也细细描摹过被铁索捆绑的人和被怪鸟追逐的人的模样,因而并非不知晓罪人们受刑的惨状……”
“等等,那怪鸟是什么情况?”宝禾先生开口问道。
“啊,这件事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据说有一次白画师把一个弟子叫进画室,那弟子进去一看,发现白画师在灯台下,手心里托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正喂着一只模样怪异的鸟。那鸟有猫儿一般大小,脑袋两侧耸起两簇羽毛,像两只耳朵,长着一对琥珀色的大圆眼睛,看上去活像一只猫。”
“大概是猫头鹰吧。”宝禾先生喃喃道。
“对,白画师也说那东西叫猫头鹰,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据说,就在白画师轻轻从下向上轻抚着刚吃完生肉的怪鸟的背时,怪鸟突然发出一声锐利的短啸,猛然从桌子上飞了起来,张开两只利爪,冲着那弟子的脸疾扑过去。若不是弟子慌忙用袖子挡住脸,肯定要被抓出好几处伤。弟子‘啊’地惊叫着,挥动袖子驱赶怪鸟,怪鸟却更加气势汹汹,尖啸着再次朝他扑去——弟子忘了还在师傅面前,忽而站起,忽而跌坐,忽而防御,忽而驱赶,在狭小的屋子里团团转,狼狈奔逃。怪鸟则忽高忽低,紧追不放,瞅着空子便蓦地朝他眼睛扑去。据弟子说,他觉得那幽暗的灯光仿佛朦胧的月光,白画师的屋子好像遥远深山里弥漫着妖气的山谷。可令他最为恐惧的不是来自怪鸟的袭击,而是白画师冷漠的眼神。他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徐徐展开画纸,舔了舔画笔,开始描摹起自己那可怜的弟子被怪鸟折磨时那凄惨的模样……”刑公子说到这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真是个变态啊!先生你说是不是?”刘子安感叹道。
宝禾先生点了点头。
“说起来那个倒霉的弟子你们应该还见过呢。就是不久前死的那个三七。”刑公子接着说道。
“那后来呢,三七是怎么脱困的?”听说这是三七的故事,刘子安迫切的想知道后面发展。
“后来啊……白画师不是在画室里养了几条蛇吗。那天晚上,白画师特地把三七叫过去,就是打算唆使怪鸟追赶他,好让自己画下他狼狈逃命的模样。后来,在混乱中不知是谁碰灭了油灯,当其他弟子拿着灯台赶到的时候,只见地板和桌椅上洒满了煤油,方才那只猫头鹰痛苦地拍打着一侧的翅膀,跌跌撞撞地打转。原来那猫头鹰身上,从脖颈到一侧翅膀上,紧紧缠绕着一条黑油油的蛇。大概是三七逃窜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角落里的罐子,罐子里的蛇爬了出来,猫头鹰贸然去抓蛇,结果惹出这么一场大乱子。三七的脚也是在那次事故中受的伤,之后也一直没能养好……”
故事讲完,三人唏嘘不已,一方面是觉得三七的命太过苦了些,一方面是觉得白画师的做法十分过分。隔了半晌,刑公子道:“这么一打岔差点忘了正事。白画师说他打算在屏风的正中间画一辆轿车从半空中坠下的图像。车上有一位艳丽的贵妇,在熊熊烈火中,她黑发散乱,痛苦挣扎。她的脸被浓烟熏呛,皱着眉头,仰望着半空中的车篷。或许她的手还撕扯着车帘,想要挡住雨点般洒落的火星。牛车周围有十几二十只凶恶的鸷鸟,张着大嘴鸣叫,纷纷绕着那华美的轿车盘旋。然而,那车上的贵妇他却怎么也画不出来。”
“他该不会真要为了一幅画去生生烧死一个女子吧!”刘子安惊叫道,双手紧紧握住衣服的下摆。
“是啊……而且不知为何,父亲居然同意了,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刑公子无奈地答道,“后天晚上的那个仪式我是一定得去的。姓曹的那小子那医者父母心来压我,说什么都不愿意陪我去,所以……先生您能跟我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