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默然不语,凝望着宝禾先生的脸。刘子安以为年轻人没有听清楚,刚想再重复一遍,却见那人忽然睁大双眼,道:“您说廊桥?是吗?”
“嗯,没错,是廊桥。”宝禾先生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可就怪了……”年轻人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
“哪里怪了?”刘子安问道。
“那座桥啊,早在20年前就已经塌毁了。不过,经常听过路的旅人说在夜晚会看到那座桥。可是,凡不了解情况走过那座桥的人,据说最后都没能回来。”
油灯的光不如点蜡烛的提灯那么明亮,昏暗之中,三七绷着脸,表情肃穆,一种压抑恐怖之感随着油灯燃烧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三七离开后,屋内的气氛得到了些许缓和,宝禾先生坐在油灯前穿针引线,打算缝补刘子安那件撕裂的衣裳。可瞧他那模样,明显并不善于此道。线尾也不打结就缝起来,末了全是白忙活。尽管如此,他也浑然不觉地继续缝着,并且不知什么时候,针脚竟落在了自己穿的衣服上。刘子安心想,看来宝禾先生的迷路症真不是盖的,缝件衣服,针在他手里都能迷了路。
“先生,那件破衣服你放着就好,不用管它了。”刘子安强忍着笑意道。
“可是,这样多可惜啊。”宝禾先生看样子还想再最后努力一把。
“先生,咱们又不是没钱,大不了明天再去买一件嘛。”
宝禾先生叹了口气,将针线搁在桌子上,道:“油灯的光线太暗了,做不了针线活儿,手上的东西都看不清。”
刘子安翻了个白眼,道:“先生,你就不要再狡辩了。就算是白天,你也一样会迷路吧?所以我觉得这件事跟光线关系不大。倒是廊桥那件事,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呢。假如那年轻人的话都是真的,就不能写进书里去了。唉,又是空欢喜一场啊。”宝禾先生伸了伸懒腰,道。
二人熄灯睡下。漆黑的室内,可以听见外面树叶沙沙作响。
“咱们看到的是桥的幽灵吗?”刘子安问道。他觉得早已塌毁的桥一到晚上就会再次现身,这岂不是跟幽灵一样?平时看市面上流传的怪谈中,谈到人幽灵的并不在少数,还有好多提到过山林精怪的幽灵,但桥的幽灵还是头回见到。
“先生,你说把这个故事写成怪谈会火吗?”刘子安问完,转念又一想,这天下的大桥何等之多,既然这座大桥能成为幽灵桥,那别的大桥说不定也可以。若是坏掉的桥统统都会变作幽灵的话,那世上见过幽灵桥的人,应该再多都不稀奇。
宝禾先生那边渐渐鼻息酣沉,对于刘子安的疑问,始终没有给出回答。
“那我也睡吧。”刘子安心道,但闭上眼睛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那座桥到底是真的存在呢,还是我和先生出现了幻觉?若是它真的存在,那桥的另一头又是什么呢?正当刘子安迷迷糊糊就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好像有什么动静。拉开门,来到檐廊,却见方才那个叫三七年轻人站在外面。
“能请您带我去一趟廊桥吗?”三七正姿跪地向刘子安请求道。
“呃,你是说那座幽灵桥吗?”
“是的。”
“为什么?”
“以前,有位旅客跟您一样见过那座桥,他说瞧见桥上有人影。”
“人影?”
三七将额头贴到地上,半晌才抬起来。
“那座桥坠毁的时候死了很多人。”
“桥是在人们经过那它的时候崩塌的吗?”
“是啊,大概是因为那段时间连日大雨,雨水把木头泡糟了吧。不过,桥上的人影一定是那场事故中死去的人,不会有错的。”
“你怎么知道?”
“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那位旅客说了,桥上的人影中有一个红衣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三七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哭腔。
“那又如何?”
“我知道那女子。那……那一定是我娘!”
“啊?!”刘子安被三七的话吓了一跳。
“我娘当年是个妓女,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本来按照妓女的传统我是出生不了的,但……我是个意外。那天,我娘去桥那头的一个官人家做客,您懂吧,就是那种‘做客’。后来雨下大了,我娘怕把我一个人在家害怕,所以那边的宴会一散场就急忙往回赶。就在她经过那座廊桥的时候,出了那起意外。我当时身在家中没有亲眼看见,只听到了桥倒塌时巨大的轰响……”
“可事到如今,就算去到那座幽灵桥,见到你本已死去多年的母亲,你又能做什么呢?”
“只是想再见她一面罢了。人一旦死去,不在世上,就没法再看到她的样子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娘生的什么模样,如今我早已淡忘,随着新记忆的累积,娘的容颜也被逐出了脑海……总觉得这样,这样很对不起娘。”
“对不起吗……”
刘子安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亲人也去世了,当自己想怀念他时却发现根本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一定会很难过吧……
“可那座桥的地点你不是也还记得吗?自己一个人去不就行了嘛?”
“以我如今这副腿脚,走山路未免也太过吃力。我也曾央求过村里的人背我前往,但他们全都害怕那座神出鬼没的桥,谁也不愿意带我去。”
三七看起来有些难过。
“我也拒绝。虽说你的故事挺感人的,可半夜三更背人走山路,到底有些太麻烦了。”
“唉,我原本以为作为那位先生的弟子,您也会是个富有冒险精神的人。”
“原本以为……”刘子安突然想到了高冷男的那句“你不配”,心里顿时腾起一团火焰,道,“去就去,咱们现在就走!”
道路顺着山的走势向前延伸,为防滑倒,刘子安小心翼翼地向前挪着步子。
同之前一样,浓雾笼罩之下,无法望见前面的路。三七从刚刚开始就沉默不语,若不是还有体温传来,刘子安简直怀疑他已经不在了。不过,漆黑之中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刘子安仿佛可以听到远处有河水流过的潺潺声。
出门前他随手拿了件衣服套上,没想到竟是那件宝禾先生补到一半的破衣裳,此刻风从破洞里灌进来,凉飕飕的。
“喂,一会儿见了你娘你打算说些什么啊?”刘子安有些忍受不了这种寂静,搭话道。
“我不知道……”三七答道,声音有些沉闷。
刘子安见三七不愿搭理自己便也不再没话找话,闭嘴继续默默地赶路。
走进山林之后,月亮隐在繁茂的枝叶间,四下显得更幽暗了。刘子安凭着灯笼的光亮向前走,右手提灯,左手撑着三七的身体。山坡的丛林深处,传来好似野兽的喑鸣。山风吹过,发出如同鬼嚎般的呜咽之声,树枝左摆右摇,沙沙作响。刘子安有些后悔,心道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就随便答应别人的请求。现在,宝禾先生应该正在城里的府邸内熟睡,万一遇到什么危险自己可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第19章 地狱变相图(三)
终于,前方的浓雾中浮现出了廊桥的影子。它由山崖的一侧水平向空中延伸出去,最后隐匿在雾气深处。
“就是那座吧?很久以前就塌掉的桥。”刘子安扭头问道。
“是啊……”三七答道,声音显得有些飘渺。刘子安在桥边站住,将他从背上放下来。与庞大的桥身相比,刘子安和三七的身体就像蚂蚁一样小。三七揪着刘子安的衣服不肯放手,就好像一松手自己就会摔倒一样。这并非是因为腿脚不好,而是被眼前这座廊桥的气势所震慑。
“这座桥好壮观啊!是谁建造的?”
“据说是两边民众合力建造的……不过这座桥的设计者是白大人。”
三七终于松开了攥着刘子安衣服的手。刘子安走近那座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栏杆,那冷硬的触感提醒着刘子安,眼前的一切并非是暧昧的梦境或幻影,而是真实不虚的存在。
“喂——!有——人——在——吗——?”刘子安拎着灯笼走到桥上,高声呼喊,然而并没有回音。雾气依然浓重,站在桥头这里根本就看不清桥上是否有人。然而,刘子安有种感觉,这桥上有人在注视着他。瑟瑟的寒风穿过幽暗的崖谷,时不时传来细碎的声响,犹如窃窃的低语。
“莫非是我多心了?”刘子安打了个寒颤,心道。
三七貌似有些胆怯,怔怔地立在距桥头数步之外的地方。
“喂,你倒是过来啊。你站在那里不动,到时候见不到你娘,这一趟可就白来了。”刘子安见三七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心下有些起急,伸手便要拉他。哪知刚一碰到他的胳膊,三七就跌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仿佛随时都要晕倒一般。
刘子安有些无奈,但想到都来这儿了,如果三七还是没能跟他娘相见,那就太遗憾了,于是决定好人做到底。
他在桥上用力蹦跶了几下,桥身纹丝未动,也没有什么损坏的迹象。大概没什么问题吧,刘子安心道。
“你在那边等一下。既然都到这儿了,我再往前稍走走,帮你去找找你娘。”刘子安撂下这话,便提着灯笼,壮着胆子向桥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