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雨
昨天晚上,先生来找我了。
我看见了他,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又说不出来的难受。
我高兴的是,他终于想起我来了;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他询问白天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是来跟我告别的。
他说附近有个岛,但不确定是不是羽民国,所以他打算先去看看。
他说见过我之后,就要走了,除了我之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阿宁都不知道。
我本来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是一听他这些话,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件事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临走的时候,只来跟我一个人告别,这表示在他心里有我。
可是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其实我也知道他不会带我走的。
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少爷,需要他照顾。说白了就是个拖油瓶。
我不能拖累他,可是却不能不难受。
他看见我流泪,就安慰我,说他很快就会回来,让我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船上的人。
我真想告诉他,我多么希望能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先生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笑吧,必竟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是他照顾的我。
最终,我还是没有问他那天下午的话,也没有对他讲我的梦魇。
我不想他在外面,还因为惦记我而难受。
不管怎样,我都要打起精神来,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船上的人。
我要让先生知道,除了我之外,他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旅伴了!
夜雨如丝。
宝禾先生有些后悔大半夜冒着雨上路了。
说真的,他此时上路并不是因为已有了确切的目的地,急着要赶到那里去。他只是想远离刘子安那双充满深情的眼睛。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刘子安对他有意思,但从来没当过真。
他本以为等刘子安长大了,这份情愫就会慢慢淡去。然而没想到这份感情居然愈演愈烈,到了他不可控制的地步。
“真是麻烦啊。”宝禾先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夜已很深,黑暗的道路上,却忽然出现了一盏灯。
在这冷雨如丝的深夜里,路上怎么还会有行人?
宝禾先生没有去想,也没有去看,他根本不想管别人的闲事,可谁知这人却偏偏挡住了他的去路。
宝禾先生有些生气了,却又偏偏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拦住他去路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一个穿着件大红衣裳,梳着根冲天辫的小孩。
他左手撑着把伞,右手提着盏灯,正看着宝禾先生嘻嘻地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小酒窝。
试问一下,有什么人能跟这样的一个小孩子生气?可这小孩子又为什么三更半夜地在这无人的地方乱晃?
“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难道不怕遇到坏人吗?”
小孩子摇头,系着丝绳的冲天辫子也跟着摇来摇去,就像个年画娃娃。
宝禾先生本身就喜欢孩子,这孩子也的确招人喜欢。可他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大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样子。
宝禾先生想笑,却又忍住了,板着脸,冷冷道:“你也不怕你爹娘在家等得着急?”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不管怎么样,现在你都该回家去了。”
“我刚从家里出来。”
“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干什么?”
“出来找你。”
这孩子说出来的话,虽然每一句都让人觉得很意外,但最意外的,却还是这一句。
“你是出来找我的?”宝禾先生又问了一边。
“嗯。”小孩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了。你是宝禾先生嘛!每到这个时候你都会上岛来给我们做评委。”
宝禾先生怔住了。
他这次出门明明只是一时兴起,刚刚甚至还反悔来着。为什么听这孩子话里的意思,他好像注定要在今天上岛似的?
红衣小孩眼珠子转了转,又笑道:“我猜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宝禾先生的确不知道,在他记忆力,从来没有过一个这样子的小孩子。
他只有问:“你是谁?”
“你给我们当了裁判,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
宝禾先生叹了口气,又问道:“怎么当裁判?”
“到家里我再告诉你。”
“那你家在哪儿?”
小孩顺手往道旁的疏林一指。
“就在那里。”
雨丝如帘,在蒙蒙细雨的掩映下,那片疏林看起来如同仙境一般。
等到了地方,宝禾先生他们所说的家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鸟窝,里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穿青衣裳的小孩子。
等到灯光照在这小孩脸上,宝禾先生就吃了一惊。
这小孩子居然就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个小孩,只不过换了身衣服而已!
“你看他,跟我长的像不像?”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问道。
拉他衣角的孩子就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个,身上还是穿着那套鲜红的衣服。
两个小孩子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那穿青衣裳的小孩突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个红衣小孩。
穿红衣裳的小孩朝他笑。
他板着脸,不理不睬。
穿红衣裳的小孩朝他做鬼脸。
他索性转过头,连看都不看。
宝禾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地问道:“他是你兄弟?”
“他是我对头!”
宝禾先生更奇了。
“你们都还是小孩子,怎么变成了对头?”
“我们是天生的对头,一生下来就是。”
说完,红衣小孩转向那个青衣小孩,大喊道:“喂,裁判我给接来了,比还是不比?”
青衣小孩冷哼一声,把鸟窝撕下一大片,扔在地上,然后踩着鸟窝的残骸,走了过来。
“你信不信他自打生下来,脚上就没沾过一点泥?”红衣小孩悄悄道。
“我信。”宝禾先生道。
“可是我脚上全是泥。”
“我喜欢脚上有泥的孩子,我小时候连脸上都全是泥。”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次我肯定能赢!”红衣小孩笑道,过了半晌,他忽又问,“你看那个小孩是不是一直在瞪我?”
宝禾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那个脚上从来不沾泥的小孩,一直都在用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瞪着他们。
“他一定气死了!”红衣小孩咯咯笑道。
“他为什么生气?”
“因为他在等我,我却在这里跟你聊天。”
“他等你干吗?”
“他在等着跟我打架。”
“打架?”
“我们是从同一颗蛋里出生的,每隔五百年都要打一次,已经打了两千年了。”
“你们为什么要打?”
“谁打赢了,谁的本事就大,以后就听谁的。”
“这倒也是个解决方法。”宝禾先生点了点头,毕竟一开始确定了话语权,以后可以避免许多冲突,“他既然在等你,为什么不叫你过去?”
“因为他要装得像是个很有风度的人,而且很有修养,很沉得住气。”
“所以你现在是故意要激他生气?”
“他学的是剑法,我学的是术法,如果我不气气他,恐怕已经被他打败四回了。”
宝禾先生明白他的意思。
学剑重敏悟,术法着重根基,两者虽然殊途同归,但学剑的进度总是要快一些。
可是不管学的是什么,在交手的时候都切忌生气。
生气就会造成疏忽,不管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穿青衣裳的小孩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忽然大声道:“喂!”
穿红衣裳的小孩不理他。
“喂,你几时变成聋子了?”穿青衣裳的小孩声音更大了。
穿红衣裳的小孩终于瞥了他一眼,道:“你在跟谁说话?”
“跟你!”
“我又不叫喂。”
穿青衣裳的小孩忽然一纵身,跃上了枝头。
“你过来!”他道。
穿红衣裳的小孩慢吞吞地走过去,道:“过来了。”
“你上来!”青衣小孩道。
“我不能上去。”红衣小孩摇了摇头。
“为什么?”青衣小孩问道。
“我总不能在宝禾先生头顶上跟你打架。”红衣小孩笑了笑,又道,“你可以没规矩,但是我不能没有规矩。”
青衣小孩的脸已经气红了,忽然跳下来。然而大于刚停,他的身法虽轻,却还是溅了一脚的泥。
“哎呀!”红衣小孩忽然叫道。
“你哎呀什么?”
“我是在替你的脚哎呀,像你这么有身份的人,脚上怎么能沾上泥呢?”
青衣小孩冷笑:“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我随时都有鞋换。”
红衣小孩大笑,道:“好,好极了,我忘了你的鞋子比鞋匠家的鞋子都多。只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你。”
青衣小孩的脸都气白了,却又忍不住问道:“你担心什么?”
红衣小孩故作诚恳道:“我怕你长不高。”
这两个小孩看起来本来是一模一样的,但当他们站在一起时,宝禾先生才发现红衣小孩似乎比青衣小孩要高上半寸。
一个小孩故意在逗另一个小孩生气,另外这个小孩虽然拼命想做出大人的样子来,不跟那个小孩一般见识,却偏偏还是忍不住气得要命,说出来的还是些孩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