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法放下那只可笑的呼叫器,快步来到病床的另一边,侧身坐上床铺边缘小心翼翼地俯下身,避免碰到他的伤口:“我不该怀疑你,从现在开始,你说什么我都信,别哭了……”他握住苏逝川挡在眼前的手,想要取下来,却没想到对方反而压得更紧了。
“逝川,”西法说,“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或许是长期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处宣泄的出口,苏逝川脑中保有理智,将西法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但他也不清楚这些眼泪到底是为什么流的,可能是想到了过去,也可能是想到了未来,但总之四下无人,他可以放纵自己失态一回。
滚落的泪水渗入鬓发,最终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西法还在为自己冲动质疑自责,想把人抱进怀里又怕弄疼了,只好用手臂虚虚圈着他的肩,陪他、等他发泄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逝川感觉眼眶都酸了,这才勉强从那股难以消弭的负面情绪中抽离出来:“你没错,你做得很对,大环境如此,所有人都值得被怀疑,别因为我放松警惕。”
“不,是我错了。”
西法取下苏逝川挡在眼前的手,这次苏逝川没有拒绝,而是微微抬头回望向西法。他的眼窝被压得泛红,挂着湿淋淋的水迹,眼睫被粘合成一簇一簇的,那一眼毫无防备,缺少了平日里的冷静睿智,单薄得像个普通人。
“让你伤心就是我的错,说再多理由都没用。”
苏逝川一怔,继而哑然失笑,说:“你过来点。”
见人不哭了,西法心里松了口气,十分听话地依言挨过去,以为他要说什么话。半晌后,他只感觉有两片柔软的东西蹭上脸颊,过了几秒,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一个吻。
“别下去了,陪我躺会儿。”苏逝川低声耳语,“你几天没睡了?”
西法侧身躺下,打开手臂让他靠进自己怀里,回道:“你不醒,我就不敢合眼。”
“怕什么,”苏逝川笑了,“我没那么容易死。”
“知道你不会死和不担心是两回事,”西法固执地说,“你太累了,明明只是个教官,做得却比军部那些人还要多。”
“累不算什么,”苏逝川合上眼睛,“值得就行。”
西法知道他倦了,伸手抚开挡在他眼前的发,看着他,也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周,伤口愈合情况不错,苏逝川已经可以进行适度的活动。
军部接手善后的负责人亲自过来例行问话,只不过碍于苏逝川的身份,问话流程被化简了不少,主要都是在寒暄。苏逝川比他严谨得多,能坐起来以后就着手写了份详细报告,等对方恭维得差不多了便取出来交给他。负责人受宠若惊,自认为既博得了皇导师的好感,又得以向上头交差,接过报告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受联盟突袭的影响,军演彻底取消,这几天军校里冷冷清清,大部分学生被第一时间遣送回家,再开学恐怕要等到彻底查明以后了。
苏逝川像一刻不停的秒针那样忙了一年,直到躺上了病床才得以喘口气。眼下西法临时有事不知道被什么人请走了,苏逝川打发走话多的负责人,闲来无聊便取过光脑,打算提前制定一下学生们下阶段的专业训练计划。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苏逝川刚点开文档,头也不抬地应了声:“请进。”
得到应允,房门被打开,封尘进屋后径直过来收走光脑,扫了眼内容后直接关机扔进抽屉,说:“出院以前你管好自己就行,学生的事有阿宁替你操心呢,要是没做好你直接罚他。”封尘拉过扶手椅坐下,眸底带笑,口气却透着责备,“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样了,还要不要命了?”
苏逝川一愣,心想,空战A队的总指挥以前是个话唠么?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躺到现在,再不找点事做人就该出问题了。”苏逝川笑道,“你怎么回来了,这边还有事?”
封尘看他只穿了校医院的病号服,于是起身把棉被直接拉到了苏逝川脖子,两边压到他身后,确定捂得足够严实了,才重新落座,回答说:“我根本就没走,只是太忙了,没抽出时间过来看你。”
苏逝川被裹成了一只粽子,整个人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但碍于封尘那种说一不二的性子也就没做无谓的挣扎,淡定接受了“朋友觉得我很冷”这个设定,说:“是殿下不放心吧?”
封尘“嗯”了一声,道:“来的毕竟是联盟,此前双方在远星系僵持也就算了,现在忽然就深入到了白帝星,而且机甲星舰全在,简直像是在嘲讽帝国的防御屏障。殿下震怒,撤了校长和副校长的职,军部那边也有几个高级军官受到了牵连,交给我审了。”
“那天我也想到了,军部恐怕是混进了联盟的卧底。”苏逝川正色道,“不过很难查,你审出了什么没有?”
封尘缓慢摇了摇头:“最不喜欢跟特工打交道,藏得深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揪出来还动不动就吞毒自杀。”
苏逝川:“……”
苏逝川不厚道地笑了,揶揄他:“趁着还有机会,封上将可以考虑尽早跟我这种特工绝交。”
封尘:“……”
封尘这才意识到自己连苏逝川也给骂进去了,不禁失笑,说:“你不一样,我哪有审你的机会?”
“这可说不好,”苏逝川漫不经心道,“特殊时期,没有绝对值得信任的人,包括你我。”
封尘一怔,他的嘴角依然保有微笑时的弧度,眼神却认真了起来:“说到这个,其实我挺早就想提醒你了。”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措辞,静了有一会儿才复又开口,“你跟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我是他的教官,他是我的学生,我觉得没什么问题。”苏逝川淡淡道。
“我不想说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也不会强迫你去改变那种关系。”封尘注视着苏逝川,声音缓和却也严肃,“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在你面前我不想兜圈子。逝川,西塞用军演记了你一功,已经向皇帝提了册封皇导师的事,最多几个月,你就会正式上任。”
“你是个聪明人,心里应该有数,身为皇储殿下的导师,却跟三殿下保持了更加亲密的关系,你觉得合适么?”
苏逝川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封尘凝神观察他的反应,过了半晌,又道:“西塞这个人敏感多疑,一处细节就足够引发他的戒心,更别说是像你那样以身犯险地去救三殿下的举动了。我说句不该说的,大皇子的死因大家心知肚明,皇室里没有兄弟只有竞争对手,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没动手,只是因为剩下的对手年纪尚轻,又毫无作为。但是,他现在没动手,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动手,更不代表他不会让你替他动手。”
苏逝川听出深意,霍然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你再说一遍。”
那一刹那,封尘被苏逝川眼底的那种寒冷刺了一下:“这只是一种假设,或许是试探你忠心的方式,现在是被我说出来,如果——”他缓了口气。“如果你面对的人换成了西塞,你要怎么回答?”
眼睫垂下,苏逝川一字一顿地如实道:“我可以回答西塞,但是我没法回答你。”
封尘皱了皱眉,仿佛有些难以置信:“难道你会……选择保三殿下?”
苏逝川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心平气和地说:“封尘,我们都是为人效力的辅臣,在上面的人下达正式命令以前,就不要这么相互施压了吧,免得因为意见不合产生不必要的分歧。”
封尘蓦地静了,方才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倏而缓和,仿佛又恢复成了午后病房内的一次普通探望。
“我只是……”封尘向后靠上扶手椅,向来一丝不苟的坐姿难得放松,“有些担心你。”
“别担心。”苏逝川低声说,“阿尘,我们顺其自然就好,否则也强迫不来。”
封尘妥协,说:“好,既然你不喜欢,那以后我们私下里就不再提政事。”
“这样最好。”苏逝川道。
“不过还是要多注意,”封尘忍不住又叮嘱,“他不起疑心,就不会出事。”
苏逝川缓慢点头:“知道了,你放心吧。”
……
三个月后,又一年的双月祭奠来临。
鎏金大厅修缮一新,这一次苏逝川不再是独自赴宴,而是作为随行人员全程跟在皇储身边。
夜十点整,洛茵帝国的主人亲临晚宴,在传统致辞过后,确定于当晚一并举行的皇导师授封仪式开始。现任皇帝亲自宣布苏逝川任皇储导师一职,晋升中将军衔,兼任皇室禁军统领。
现场掌声响起,漫天金粉洒下,除了被提前的时间,一切的进展跟上一世完全重合。
受封仪式结束,苏逝川走下主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寒暄,他特意从后面离开,没有返回中庭,而是拐进了休息区的走廊。不远处,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这里,奥斯汀缓步迎上来,将其中一支高脚杯递给苏逝川。
演习过后两人没机会见面,苏逝川听说了他没事,也就没有刻意联系,伤好以后便跟西法封尘一起返回了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