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尘没拦,算是默许了。待苏逝川走后,他继续留下来把手头的烟抽完,然后也拉开椅子起身,从同一扇门走了出去。
这间接待室其实是通往行刑区的必经之路,双向开门,一扇通往出口电梯,另一扇打开则是一条全封闭的走廊,直通主监控室。
时至深夜,在连续十多个小时的刑讯后,身心俱疲的人会陷入一种近乎无意识的状态,这种情况下大脑的反应会变得无比迟缓,甚至会不受主观控制,是最容易吐露真相的阶段。封尘安排参与刑讯的队员都是心腹中的心腹,是会在正式记录以前先向他汇报的那种,他了解苏逝川,知道他今天一定会出现,所以存了几分私心,不想让他在西塞面前太难做。
就好比现在,西法作为收押犯人中身份最为敏感的一个,按常理说应该由他亲自过审,但封尘不仅交给了旁人,而且还交给了原本没有参与资格的苏逝川。
主控室整整亮了一整面墙的光屏,每一块都显示有不同刑讯室不同角度的采集画面,封尘走进主控室后在监视画面前站定,目光径直滑向对应关押有西法·特兰泽的那几块。两名在此负责的下属正要起身行礼,封尘却起手朝下压了压,示意不用。
“皇导师进去多久了?”封尘问道。
“他来了以后先调取了那名招供特工的证词,看完才去了摄政王所在的囚室,”其中一名下属回答,“应该进去没两分钟。”
封尘拉开一把椅子落座,取过对应囚室的监听耳机,佩戴上其中一只,然后轻声吩咐:“放大一个正面的监控。”他还没见过苏逝川的刑讯,不考虑一切主客观因素,单说这一点就足够引起他的兴趣。
下属依言放大了正对犯人的那只监控,封尘注意到画面左下角有捕捉到门被打开,但苏逝川却迟迟没有走到画面中央,不仅如此,耳机里也是一片安静,这说明他甚至是没有进入囚室——难道说……他知道里面监控的位置?封尘的眼睛眯起来,几乎是在这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即刻自我否定。
不可能啊,他明明应该是第一次进来……
与此同时,苏逝川站在囚室入口,竖起食指,朝看向自己的西法做“噤声”手势。
一号监狱的刑讯室完全由金属打造,四壁只有一个出入口,等待审讯的犯人会被固定在刑架上,手腕和脚踝分别被锁铐固定死,与之正对的则是一张摆满刑具的桌子。
其实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脑波读取技术已经可以完全取代人为审讯,但是那项技术对受审者的精神伤害极大,通常只有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才会使用,也正因如此,古老的刑讯方式才得以延续下来。
流血和疼痛,是人类永远无法规避的来自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
苏逝川沉默不语地注视着西法,西法也在看着他。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想要表达的信息,多到根本无从解析,苏逝川感觉心脏狠狠颤了一下。前世今生,命运的轨迹在这天彻底扭转,轰然奔赴了截然相反的反向,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一切残忍却值得,而感性却又在一遍一遍让他想起那个男人荣耀战亡的模样。
从无限光明之处退下来的人岂止是他一个,西法不也是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么?
苏逝川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将那些庞杂的念头赶出大脑,他走进刑讯室,看也不看便直接取过了刑具桌上的一卷细鞭,解开皮扣,正手一挥抖开皮鞭,下一秒毫不迟疑地反手抽打在西法胸膛上。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道,西法疼得闷哼出声,衬衣前襟登时洇出了一道血痕。
另一面,远在主监控室的封尘被耳机传来的鞭声震得愣住,刚要感慨苏逝川这废话不说直接下手的作风当真心狠,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监控墙上立刻有一块光屏暗了下去。
两名下属当即大惊,急切回头看向封尘:“上将!”
封尘短暂一怔,紧接着明白过来,苏逝川这是要……
监听频道,鞭声有条不紊地响起,放大画面显示西法前胸被打得皮开肉绽,而小光屏则正在一块一块失去画面。
封尘简直叹为观止,被苏逝川这简单粗暴的手段震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就是不想被监视么?直说不行,非得毁坏公物,审人审到监控报废,这报告该怎么写实在太为难他了……
“上将,这……”下属一筹莫展,眼巴巴地等封尘下文。
封尘哭笑不得,心说我能怎么办啊?人都放进来了,只能由着他胡闹呗!
“算了。”被发小捅了一晚上刀子的封上将认命摘下耳机,故作镇定道,“皇导师有分寸,摄政王就交给他吧,你们继续监控别的囚室,有进展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话音没落,被放大的那块屏幕雪花一闪,“噗”的一声,灭了。
封尘:“……”
真是欠他的!
刑讯室内,苏逝川放下皮鞭,又逐一搜找出安插的几枚监听器,当着西法的面直接碾碎:“可以说话了。”
西法被抽得浑身是血,下唇被咬破了,额头沁着一层疼出来的冷汗:“我没什么可说的,”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却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军演那天你全程在场,我们谈了什么你应该知道。逝川,我不想说我做没做过,我想说的是我永远不会骗你。”
苏逝川没有说话,走过来检查西法被抽烂了的前胸。
刑讯用鞭子材质软韧,细而锋利,上面布满细小的倒刺,落在身上远不是皮开肉绽那么简单,而是会把肉一丝一丝地拉下来。西法的衬衣被血液洇透了,吸收不了的血液在纤维末端聚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我知道,我信你。”苏逝川的声音很低,他心里的疼是真的,眼里的疼也是真的,却不得不说着违心的话,一边忍受谴责,一边继续完成自己亲手布下的计划,“可是西塞不会信你。”
西法蓦地怔住,苏逝川伸手抚摸上他的侧脸,轻轻将粘在那里的一缕发别在耳后:“我问了封尘结果,已经有人承认了是从你那里得到的安防部署,再结合奥斯汀的指正,你的陈述几乎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西法牙关咬紧,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碾碎在齿缝间,“联盟的特工为什么要——”他倏而顿住了。
苏逝川察觉到这处迟疑,适时开口:“雷克斯的特工没那么容易被审出结果,你做没做,你清楚,我信你,那么他们的说辞是说给谁听的?”
“西塞……”西法眉心拧起来,“他用我威胁你,现在又要亲手毁了我……”
苏逝川道:“他杀了大皇子,从他手中接过皇储的头衔,安排我刺杀了皇帝,登上了洛茵帝国至高无上的位置。但是他依然不安心,因为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你。”
“西法,你不想要皇位,别人却不一定会信你。你说你不争,但是在他眼里,只有死人才是真的不懂得争抢,也只有你死了,我才会真正归顺于他。”
西法抬头看向苏逝川:“你真的会么?”
“如果我不会,我还能怎么做?”苏逝川不答反问。
西法静了。
苏逝川又道:“西塞不过是料准了我不会背叛洛茵帝国,更不会在局势这么紧张的情况下采取极端手段,他以为自己坐稳了王座,所以才不需要再有所顾忌。”
沉默许久,西法抿紧的唇倏而放松下来:“西塞不会安排你来审我,那你冒险进来,应该也不是为了说那些显而易见的内容的吧?”
“你相信我么,西法?”苏逝川说。
西法闻言顿时笑了:“这个世界上,我最怀疑和最相信的人都是你。”
“那就好,”苏逝川道,“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有人想用‘叛国’的罪名将你置于死地,那你就真的背叛洛茵帝国,然后绝地重生。”
西法霍然睁大眼睛:“你想让我认罪?”
“我想救你。”苏逝川的态度尤为认真,“你不可能再继续留在这里,你必须离开!”
“你想让我加入联盟,你想让雷克斯来保护我?”西法难以置信道。
“你要看得再长远一些。”苏逝川说,“雷克斯想利用你,你同样可以利用他,而且你能利用的远不止雷克斯一人,你完全可以取代他在联盟的位置,让整个联盟都为你所用。”
“我真正想要的,是你作为联盟统帅,攻打回白帝星,从西塞手里取回属于你的洛茵帝国!”
西法怔怔望着苏逝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声音忽而沉了下来,问道:“就算我同意了,在不能跟雷克斯取得联系的情况下,你又怎么肯定他会接受我?”
这句话虽然是以问句的形式说出,但苏逝川敏感地注意到西法的口吻跟之前不一样了。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苏逝川说。
“你可以联系上雷克斯?”西法不再兜圈子,而是一阵见血地点出来。
苏逝川静了几秒,松口道:“你很聪明。”
“你说过你不是他的人,”西法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现在依然打算这么回答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