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愚说:“您不要再提生死了,您是三重金身,突破圆满指日可待, 为何总说这样的丧气话!”
掌门方丈缓缓地摇了摇头,叹息一般地道:“到不了了。”
“悟愚呐,”他像一个长辈规劝后辈一般道,“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悟愚抬头看他,淌了一脸的泪。
他也已经岁数大了,如此大悲大痛才将惯常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撕开。
掌门方丈说:“当年,我上山百年,我师父也视我为根骨奇佳,同辈师兄弟皆嫉羡我仙途坦荡,慧极无论如何恨,也赢不过我一招半式,总落于我之后。”
“但是悟愚,如今我已入三重金身,慧极也依旧紧随着我,可是我们都只能到这里。”
“我已经看见了天了,我到顶了,永远都上不去了。”
“三重金身就是人与神的分水岭,”他说,“我这百年都不肯信,我问佛祖,他怎么能如此狠心,我不求他眷顾于我,只盼天道酬勤,我用日夜修炼无一瞬停歇来换有一日坐化成佛。”
“可祂就是如此狠心,连一片衣角都不施舍于我。”
这就是他用一生才悟到的道,竟然就是,他终将穷极一生无法得道。
悟愚低声叫了一声:“掌门。”
“我们都不是那个人,”掌门方丈沉声道,“伏龙山无论是在我手中,还是在慧极手中,都是一样的。”
悟愚从入山以来就追随他,在掌门方丈还不是掌门方丈,是狂溟时,他就追随着。
此时他已不关心伏龙山交与谁手中,而是道:“您万不要丧气,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到您如此境界,只要迈过了这道坎,您定是下一个佛。”
掌门方丈听出他没说出的话,俯视着他:“我已等不到了。”
人的寿命终将有尽头,他数百年没有突破,那就有老的一天,有死的那一天。
掌门方丈从不虚言,悟愚心知如此,摧心剖肝之痛杀得他立不起身子,只能用胳膊撑着身体,趴在地上,无声痛哭。
“掌门,”他唤,“掌门啊——”
掌门方丈看着他,久未言语。
悟愚说:“天道不公啊——”
他也有少年意气时,唤狂溟师兄,其实两人已经差了好几辈了。
狂溟曾是伏龙山最骄傲的一张牌,他敬仰狂溟就像敬仰佛殿中的金身佛像。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①
他亲眼见着狂溟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终成为伏龙山掌门人。
世人只当理所当然,可这世上就没有理所当然的事。
一件都没有。
他知道狂溟也苦,跪在他面前允诺誓死追随。
如此往事剖开,他看不得狂溟认命,那就好像是那冰锥却刺他的心。
狂溟却告诉他‘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他竟然已率先看开了,认了。
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②
多少怅恨都无用。
小院门前有些动静。
曲丛顾惊喜,霎时站起身来,草古从他怀里跳下来,与他一起往门口跑。
门被从外面推开,却先是扔进了几个和尚。
曲丛顾顿了下,这才看见朱决云从外面走进来。
他身上带了不少伤痕,白色的衣服遍布血痕,看上去只是皮肉伤,因为他站得仍然笔直。
朱决云问:“这几个人?”
曲丛顾缓了缓,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低头看了眼被他扔进来的那四个和尚。
一个都没少。
曲丛顾说:“是。”
朱决云笑了声:“小孩不大,倒是能瞒。”
他不说自己是如何知道的,随意道:“随你处置。”
曲丛顾没动,他就说:“你不处置,那我来,你回屋吧。”
曲丛顾上前迈了一步,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朱决云愣了愣,然后说:“没怎么啊。”
“那……”曲丛顾的着急慢慢地浮上了脸,“你受伤了?外面局势如何?慧极——”
朱决云反手将他握了握说:“一切顺利,你先进屋吧。”
曲丛顾扫了一眼地下被卸了力的和尚,低声说:“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也没受欺负——”
朱决云再清楚不过他在担心什么,直接将他的话打断:“如今我做任何事都不需担心得罪谁。”
曲丛顾后半句话音消了。
朱决云摸了摸他头顶,把他抱在怀里轻笑着亲了一下额头。
曲丛顾就知道,这些和尚活不成了。
屋里窗子大敞,将日光都放进来,树木花香鸟叫蝉鸣全都放进来。
小世子与草古老老实实地并排坐在榻上,都坐得笔直,听话得不行。
听着身后一声声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与人的闷哼。
然后是院子门开的声音,再是身体拖着地的声音。
朱决云拎着人走了出去。
他是在院子里洗了手才回来的。
然后一进屋就见曲丛顾和草古像定了身一样往门口看。
朱决云失笑:“怎么了。”
曲丛顾看着他,惶惶不安,强作镇定道:“伤势怎么样?”
朱决云就伸开双臂:“好好的。”
他这话一出,曲丛顾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世子一直不太敢,怕他受了重伤禁不起自己重量,听了这话终于安心。
草古跳到地上了,蹦起来去够朱决云的肩膀。
朱决云一手抱着一个,深深呼吸,叹出了一口气。
仿佛终于找着了落脚点,可以休息片刻。
“下来吧,”朱决云须臾后无奈道,“抱不动了。”
他真的很累了,一夜紧绷,耗尽气力。
钟戊下山都是让人背下去的。
曲丛顾一起身就见他身上渗出来的血更多了,染红了大片衣服。
眼眶也跟着红起来。
朱决云拉着他的手躺在了床上,抱进怀里道:“我得睡会。”
曲丛顾不敢动弹,抬眼眨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他。
朱决云心里发酸,伸手捂住了他眼睛:“别看了,祖宗。”
曲丛顾的睫毛碰着他的掌心,他忽然就感觉一片湿润。
他伸手慢慢地拍打着小世子的后背,另一手护在他的眼睛上。
曲丛顾就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一下。
只是一下,马上便停了,很小声地吸了下鼻子。
朱决云低声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嗯。”曲丛顾闷闷地应了一声。
其实受罪的未必是出去拼杀的人,反而是在家中静候消息的人。
他除了祈祷再无办法,无法出力,无法安心,惴惴难安,总是霍然提剑起身,等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心想:他想不想我去?会不会添乱?
然后又放下剑,坐回黑暗中。
信任并不是说就不会担心,事真的到了头上,还是慌的,总把局势一遍又一遍的想,把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都在脑袋里过一遍,总担心:万一呢?
朱决云终于回来了,虽然带了一身伤,但至少看得见摸得着。
他就算看见了朱决云受伤,先想到的也是真好啊。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人回来了就好,只有抓在了手里才能安下心来。
近几日,这小院凭空热闹了起来。
总有不认识的人来往,毕恭毕敬,送来汤汤水水,填些根本用不上的摆设。
朱决云借着养伤的名号,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管,若有人来就让曲丛顾出去应付。
小世子从没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憋着一股气,他也只当看不见。
“这个月二十七是好日子,”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和尚道,“您看如何?”
这里问‘您看如何’其实问的是‘您看迢度会觉得如何?’
曲丛顾点头说:“我看挺好。”
老和尚又拿着红纸道:“届时这些人都会来,您先熟悉熟悉。”
这自然也是‘求求您了快让迢度熟悉熟悉吧,别到时候谁也不认识’的意思。
伏龙山乱成了什么样子,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剑修去帮忙定夺大事。
如今的局势是九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所有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硬着头皮上。
曲丛顾看谁也给面子,比迢度要好伺候的多,自然谁也来找他。
有了之前那四个和尚的事,他总觉得这山上的人都知道他与朱决云的关系,一开始总觉得不自在,后来接触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豁出脸去了。
朱决云刚洗了澡,一身清凉的走出来,看见他趴在床上,问了句:“在干什么?”
曲丛顾就马上转过身来问道:“你挂珠呢?”
朱决云停下来想了想。
曲丛顾就怒道:“你弄丢了?!”
“……怎么可能,”朱决云说,“好像在枕头下面?”
曲丛顾站在床上道:“没有!我都找了,你给我去找!你把挂珠放哪了!”
朱决云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不要激动,失笑道:“不要急,能找见。”
当日掌门方丈将挂珠交在他手中,回来时太累也不知随手放到了哪,后来竟然也没再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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