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退,伏龙山上下千百弟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呢,可是他也不能进,因为佛修旁支众多,不止有个伏龙山,人人虎视眈眈,他没有那个本事力压群雄。
他年纪大了,就算能拼一把,也不想犯险了。
吃斋念佛一辈子,倒是真熏出了些清心寡欲的味儿来。
但是说贪生怕死更贴切。
他怕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九十九拜都拜完了,就差这一哆嗦,他怕臭在这一哆嗦上。
所以他‘闭关’三个月,谁也不见,躲着。
可是躲不可能躲一辈子。
由晏今天出声,他地位不低,敢问出这句话来,问掌门方丈到底什么时候才给大家一个交代。
慧极的回答非常有意思。
他说了一句:“等掌门人,哪怕是等不及。”
四下一片静寂,没人接话。
他的话太过于大不敬。
慧极是掌门方丈辈分上的师弟,但其实是同一批入门弟子,他俩有太多不合的理由了。
掌门方丈什么都有了,所以怕输,慧极不怕。
谁也知道他现在想要什么,在筹备着什么。
这样一个小小的早训,就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结束了。
朱决云转身便走,却被慧极叫住。
“迢度。”他说。
朱决云喊了声:“慧极师叔。”
“迢度,”慧极说,“你这孩子,莽撞。”
朱决云很不明显地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伏龙山一共才九百六十三年,”慧极带了一丝欣慰满足,“我在山上带了半数之久。”
这话说得非常没有水平,直白挑衅,倒是一点也不像活了四百多年的阿罗汉说出的话。
朱决云倒是也能理解,大概是真没把自己当根葱,随便震慑震慑得了。
他面上不显露什么,只是平淡而谦卑:“是。”
“年轻人有些天份,轻浮点也是难免,”慧极高高在上地教训道,“但是再轻浮也要认准了自己是谁,看清楚了局势,做事前掂量掂量清楚。”
“这江湖上枉死之人不少,多少是惊才,他们又哪能想得到自己就要铩羽呢。”
朱决云躬身道:“谢师叔教诲。”
慧极见他这幅模样,拎不清他到底是听没听进去,打量了他片刻,挥手道:“没什么事就去吧。”
“下次不要晚了,这么多人等着你,若不是今日是我,换了掌门人,你指不定要受什么责罚。”
朱决云:……
就算他再不把这个人当回事,也觉得这人实在有些上不来台面。
你说这真是世道好了,谁也想出头啊。
但朱决云心里存了些偏见,并不是说这个人就当真没有本事。
在伏龙山待两天便可看出,有大半数势力都已偏向了慧极。
毕竟他三重金身,且主战派。
掌门方丈在关里不出门,他们就算是更倾向保守,也不得不站队,不然就要受慧极势力打压,连个可以保命的人都找不到。
慧极只不过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连戏也懒得做罢了。
朱决云进方圆阁这事基本上算是定了,不过他这几天都没有搬进去的意思。
正主没动静,现在伏龙山也乱得很,也就没人敢问,没人管。
小院里有打斗声。
树影翻飞无风自颤,黔竹身形骤然消失,然后又从天而降,一个佛手盖下来——
曲丛顾猛地抬头,沙湖剑扬起,脚下一点腰弯得要贴到地面上,剑锋却对上佛手印,真气凛然。
黔竹忽然扯了力,落到地上说:“不打了。”
曲丛顾空了一招,急急收势,被剑气带得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莫名问:“怎么了?”
黔竹问他:“你是跟谁学的?”
“……”曲丛顾张了张嘴,“跟……我师父。”
他也扯不出什么谎来,但脑袋了一下子转了好几个弯。
彭宇好像是没说过不能告诉别人自己是他的徒弟,只说不能给他出去丢人。
那自己这算是丢人还是不丢人?
这个界限不好划分啊。
“你这不是废话吗?”黔竹翻了个白眼,“我问你师父是谁。”
曲丛顾私自给自己下了一个‘不丢人’的定义,然后骄傲而含蓄地道:“我师从彭宇。”
但黔竹听见这个名字有些茫然:“那是谁?”
曲丛顾:……
“无吝剑,彭宇,”曲丛顾一本正经地说,“剑圣你知道么?人家都叫他剑圣,他的剑之前在兵器谱上排行第一,不世出剑材,他拜师的第一天就能把树叶卷起来,然后用剑把叶茎削下来,一根一根地落在地上的碗里。”
黔竹:……这就很厉害了。
他怀着一种比较复杂的心情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拜上的师?”
曲丛顾说:“他本来欠了朱决云人情,不过也不是很想收我,在提条件的时候,他话还没说完我就跪下叫师父了,然后他就只能收下我了。”
黔竹:???
曲丛顾嘿嘿地笑:“我机灵吧。”
“……”黔竹只能说,“机灵。”
曲丛顾又说:“朱决云也这样说。”
黔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天底下真是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碍眼的很。
有玩笑的意思,也是有真的这样的感受。
第40章 神迹将出(十三)
清晨, 偶有鸟鸣虫飞。
曲丛顾自从离了鬼城再没有一天早起过,这日仍然抱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口水横流。
忽然传来一声爆喝, 曲丛顾猛地一激灵, 惊醒了。
人是醒了,脑袋还懵着, 以为有人进来打架,从墙上取下了沙湖剑就跳到了地上, 四下望了望。
草古耳朵一动, 像看大傻子一样看他。
曲丛顾喃喃念叨了一句:“人呢。”
然后又是一阵刀枪棍棒的声音, 他才反应过来,是外面练功场打起来了。
他不大想看热闹,就又抱着剑躺上了床, 可是被吓了这么一趟,困意都没了。
伏龙山最近人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打起来一点也不奇怪。
他又像是小时候一样,日日躲在院子里不出去, 生怕惹了什么麻烦。
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情形更不容出错。
但他不惹麻烦,麻烦却是会来找他。
许是这些和尚以为小世子还是六十年前一样, 没什么本事,也或许是上传下达,有上头的人暗示了这样的意图,这一日有几个和尚趁着朱决云不在便溜进了院子。
当真是些看不上眼的人, 修为也浅,曲丛顾自打他们翻墙进院那刻就知道了,随意拎了剑出去,打开门守着。
朱决云走哪都把他带着,平时冷心冷面,却把这个小世子伺候的极好,伏龙山上长了上千双眼睛,所谓人言可畏,曾参杀人,闲言碎语并不是没有的,只是还没有传到曲丛顾的耳朵里就被断死在了路上——被谁断的,那自然是朱决云。
一行油头粉面和尚溜进小院,一抬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曲丛顾。
先升起的不是惊慌,而是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若真是些正经人,谁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闯进小院中。
乱世出的可不只有英雄,还有匪鼠。
那猥琐视线上下打量,从小世子的头发丝看到了露出的一截白生生的脚腕子,粘腻得甩也甩不掉。
曲丛顾是经过人事的,一下子就感觉出了来者是怀了什么心思。
他觉着愤怒,脸也冷了下来。
少年面带薄怒,当然更添风情。
几个和尚竟然还一边打量着他一边交头接耳,笑了几声。
那笑声落在了曲丛顾的耳朵里,凭空觉得受了侮辱,脸霎时气得带了红色,长剑在手中转了个圈,铮然出鞘。
“小公子,”一个和尚说,“你那哥哥呢?”
他这样说,曲丛顾就更加急气。
若非对方是伏龙山老人,知道他少年时叫朱决云‘哥哥’,就是他与朱决云的事情已经遍传出去,成了别人口中笑柄。
朱决云回山是有野心的,这时如果有这样的流言,对他自然是不利。
况且,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敢闯进这间院子呢?
说不定是风头有偏向,朱决云处在了劣势,才有人敢见风使舵,见人下菜碟。
曲丛顾一瞬间就想了前因后果,只觉得脊背发凉。
可无论如何,这样的折辱他都不能受。
四个和尚满嘴污言秽语,曲丛顾剑出鞘便不收回,他自入道起这把剑真用在战场上也只有两次。
一次是鬼城乌颐钟戊之战,一次便是今天。
以一敌四,他心绪不稳,落了下风。
佛修向来擅长远攻,梵文经书在嘴里念叨,四个人配合极娴熟,攻战防守好似一个人分成四分,将曲丛顾团团围住。
他有剑也使不出,根本近身不得。
不能急,不能急。
杀阵之中兵戈相碰,最忌讳怒极攻心。
人常有传说,有大丈夫在战场受辱,提了一口气大杀四方,这只是传说。
真想赢,脑子绝对不能乱。
他见佛印闪烁,金光灼灼,心想,这天底下就没有破不了的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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